秋雨潇潇,一直到曦珠傍晚回来公府，也未停下。
途径那棵被寒雨侵袭枯叶的杏树时，她略顿,朝破空苑的方向看去一眼,就收回目光。
等回到春月庭，曦珠再似无意问起青坠关于卫陵的伤势。
青坠道：“爷今早就醒了,太医也来看过,应当是无事了。”
她是半点不怀疑，毕竟先前爷帮过表姑娘，表姑娘现下关心也无不妥。
这个消息也是她去膳房时听来的。
曦珠点头，接过青坠递来的热姜茶,喝过一口,微辣的茶水流入肺腑，有些冻僵的手才伸展些,从昨日就提起的心放回一半。
他醒了就好。
只是不知姨母有没有问他及笄那日的事,他又是如何说的。
该是姨母还没问，亦或是他没说。
不然姨母早叫她去问话。
窗边小几上的玉簪凋零枯萎，曦珠让青坠拿去扔了。
一连再想过日,正院那边未来过人。秋雨不断，将整座京城笼在朦胧雨雾中。贡院门外的墙边挤满了人,在张贴出的秋闱红榜上找着名,几家欢喜几家哭。
曦珠低眉间，将帷裳放下。
把神思转回到明日要去法兴寺,为爹娘做法事的事上，也因此，她今日想早些回到公府歇息。不想方到春月庭，正院那边就有丫鬟来,说是夫人有事要寻。
她收拾好后，就顺着游廊赶去，一路在不断思索。
等进正屋，却见里面还有人，是孔采芙带着卫锦和卫若在。
曦珠行过礼，才知姨母叫她来的意思。
杨毓笑道：“明日你要去寺里，这天又不大好，我原是想让府上护卫送你去。采芙得知后，说是她近日有上香的念头，正好陪你一道。”
曦珠讶然地看向坐在另边的孔采芙。
孔采芙也看向她，语调一如既往的清冷，道：“你看明早何时出发，我那边也好准备。”
曦珠想了想，便问道：“辰时一刻如何？”
“可。”
孔采芙应完，就对婆母道：“还要劳烦婆母明日照看阿锦和阿若了。”
卫锦和卫若是自个的亲孙女和孙子，哪算得上劳烦。可采芙从嫁进公府起，就是如此客气疏淡，五年都未变过，杨毓也习惯了。
她道：“尽管放心去。”
这厢事说完，孔采芙先离去，曦珠又被姨母拉着说好些话，可半点没提及她和卫陵的事。
等出正院，她便明白了，过去这些天，姨母不可能没有问过卫陵，该是他那边没说。
彻底放心下来，这晚睡得安稳了。
翌日天未亮起了，洗漱梳发，再是多带身厚衣裳。
山间寒气尤重，非是城里能比的。
等到偏门，曦珠和青坠先后踩凳上马车，坐在里头须臾，孔采芙也来了，带个近身侍候的丫鬟。
车厢宽大，坐六七个人也够。
孔采芙坐下后，便将携带的琴扶在怀里。
曦珠问声好，她只淡应声，就闭上眼。
马车缓动，一时静下，只有青坠和另个丫鬟互相望望，似觉得这气氛颇为难在。
曦珠没再言语。
静听车外的淅沥雨声，也阖上眼。
见到孔采芙，总让她想起卫度和那外室的事。又再想到秦令筠那日说的话。
等到法兴寺，一众人下车。
正被沙弥领着去见主持，就看到青砖铺就的小道上走来几人，最前头的是一个穿着华贵的妇人，林下风致之貌。
姚氏见到孔采芙，忙带着丫鬟上前来，再看到她怀中的琴，笑问道：“你来此处是上香来的，还是弹琴来的？”
她的丈夫秦令筠和卫度交好，她自然也认识孔采芙。
即便除去这层关系，在京城中，孔次辅的女儿谁又不认识。
姚氏自是知孔采芙脾性孤冷，似乎除去诗书琴棋，其他都不大关心。
即是她的一双儿女，也有贵妇们暗里说被她养的性子冷，哪里有小小的孩子是那样的？但这种话，只是私下说，不敢到孔采芙面前。
姚氏现下的话，不过是揶揄。
孔采芙听此，淡声坦言：“这样的天正适合弹琴。”
上香不过是借口罢了。
姚氏这才看向她身后一袭素裙的人，问起：“这位姑娘是谁？”
方才遇人，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位姑娘，长得实在是好。
从前不曾见过。
孔采芙侧身说道：“是我婆母的侄女。”
她又对曦珠说清姚氏身份。
曦珠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秦令筠的夫人，也早忘了前世有无见过这人，心下微惊，却也行过礼。
姚氏想过转，就知晓原来这就是那日公府宴会上，让小姑差些被卫陵鞭打的姑娘。
难怪了，这样的容色，会让小姑回去哭许久。
她敛了笑意，再说过两句话，就告辞带人走远。
孔采芙也不管她，带着曦珠去往后堂。见过主持，说过法事，以及去殿中供奉长明灯，她就径直离开，也不说去何处。
临走，道：“明日你要离去前一个时辰，让人来和我说声。”
现下天黑得早，又落雨，想要赶回京城，是不行的。
她们要在寺庙里待上一夜。
曦珠看孔采芙带她忙过一转，真诚道过谢，见人走远，再在长明灯前立会，她便出了大殿。
还在下雨，远处山际浮动着缥缈雾气，虚掩住群山的葱郁。近处，庙里成片的红墙也被雨洇湿地发暗，雨丝累聚，从明黄的瓦檐滴落。
这样的天，连香客都少。
青坠问道：“表姑娘现在要去厢房歇息吗？”
坐了近半日的车，一路颠簸，又商议做法事，都快晌午。
曦珠点头。
沿途路过那棵苍绿高大的菩提树，她不觉再想起上回卫陵那莫名其妙的生气。
那日及笄，卫陵说是因为她躲着他，他才会生气，不是故意丢下的她。
“但我以后不会那样对你，我的脾气是有些不好，但我会改的。”
怎么会想到这件事呢？
曦珠摇摇头，便转回视线，接着去往厢房。
青坠又叫沙弥送了斋饭过来。
用过后，曦珠歇息片刻。等醒来，才过去小半个时辰，外头没再下雨。
索性趁着天还亮着，要出去走走。
雨中的寺庙幽静，最适四处游看风景。
近日她总觉得烦，来了此处恰去散心。
青坠便将烘热的厚斗篷给表姑娘披上，带着油桐伞跟在身后。
出了厢房，两人未去远的地方，就在寺院后山游转。
缓坡两侧栽植数以百计的松木，高耸挺直，遮去头顶仅有的天光，秋雨淋漓过后，沉冷的松木香愈加凝重，弥散在四周。有水珠从深叶上滚落下来。
青坠边撑起伞挡去，边道：“蓉娘说津州再冷的天都比不上京城的秋，她是受不了，泛起腿疼的毛病。”
今日陪同来的是青坠，蓉娘因年岁大了，加上头回来京城，就被这还未入冬的冷天给冻起病，未跟来。
曦珠闻言，慢步再走上石阶，想起津州来。
即便入冬，家乡也不多冷，甚至连炭都很少人家用。
可在京城，如今才九月过半，就冷成这样。若到冬月，大雪纷落时，寒霜遍地，真是连门都不愿出。
她本来也是不惯的，但历经前世，也算熟悉了。
一片静谧中，曦珠便笑道：“现在津州应当还暖和。”
她的话语很轻，似有些怀念。
青坠就觉自己起了个糟糕的话头，让表姑娘想起曾经来。
她再想了想，又见前头有祈愿树，提议道：“表姑娘，我们去祈愿吧。”
她知晓表姑娘不知道，就道：“法兴寺的这棵树祈愿很灵，许多人都来这里求姻缘子嗣，求前程的。表姑娘若有所求，也可以写下来的。”
树上的繁密枝叶间挂满了红色的祈愿带，有的已经发暗变脆，有的处于半旧不新，更多的是鲜艳红亮。
风吹日晒，雷雨霜雪中，数不清的世人的祈愿在那里飘动。
曦珠看着眼前的树，想起自己前世来过这里，也写过祈愿。
但是什么呢？她再记不清了。
那个愿有实现吗？
树边有几座简易小棚，里面摆放着方木桌，上面有笔墨。虽被雨淋湿些，但能用。
青坠写下自己的愿想，遇到几个字不会，曦珠帮她落笔。
“表姑娘，难得来这里一趟，你也给自己求一个吧。”青坠见表姑娘帮她后，就要放下笔，忙拿了新的祈愿带过来。
曦珠其实不信这些了。
但那抹红色还是让她动了念，耳畔是青坠的话。
她笑了笑，轻轻地嗯了声，道：“那我也写一个。”
曦珠再次微弯了腰。
她写的很慢，一笔一划地摩挲而过，在那条红的刺目的祈愿带上落了字，似落在血上。
青坠去挂了自己的祈愿。
曦珠写好后，随手捞根细长枝条，上面已有十多条红带。有希冀能嫁得如意郎君的、母亲快些病好的、丈夫定要高中的、家人今岁平安顺遂的……
她无意窥他人的愿，在将自己的愿缠系在其中后，手指一松，枝条轻晃，回到原位。
她的愿被掩在其中，看不见了。
“快落雨了，我们回去吧。”曦珠见天上乌云再拢起，也不停留了。
青坠再撑伞，跟着表姑娘身旁，一起朝阶下走，回去厢房。
未曾留意有人在她们走后，朝那棵祈愿树去，探手将一根树枝拉下，顿住良久，就将其中的一条愿扯下。
雨丝飘落在阴翳沉寂的脸上。
他将那条愿，死死地紧攥在手中。
身旁跟着的阿墨都不敢去递伞了。
表姑娘这是写了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