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买了糖栗子,林夕又逛了几处，便带人去了县衙。
他不会天真的以为，安置点的差事能做好,是他天纵奇才,随口一句话,便胜过他人无数苦功。
安置点要管的人，是一群精疲力尽、给一口热粥就感激涕零的灾民，安置点做事的人,是太后令人筛选出来，并提前敲打过得……除此之外,尚有安以寒和楚栗两个干将。
即便如此，依旧频频出事。
而此次涉及官府征地、百姓迁居,需得地方官吏配合，若不亲眼看着,那些老油条，莫说他一个十几岁、涉世未深、无权无势的王爷，即便是宣帝的旨意,一样敢阳奉阴违。
“王爷,”县衙主簿姓章，磨蹭半日才领人抬了箱子过来：“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因项目繁多,才……”
林夕打断：“可有遗漏？”
主簿恭敬笑道：“王爷吩咐，怎敢有遗漏。”
林夕颔首：“没有遗漏就好,便有遗漏，过了今日，我也是不认的……来人，封上抬走。”
主簿有些慌了,忙道：“王爷，这可使不得！”
林夕扬眉：“怎么？”
主簿赔笑道：“王爷您把这些东西带走，衙门可就不好做事了……”
林夕淡淡道：“譬如？”
主簿依旧赔笑：“譬如婚丧嫁娶、增瓦添丁、户籍转换……”
林夕轻飘飘接口：“譬如买卖地皮、购置房产？”
主簿额头冒汗，道：“王爷说笑了，王爷既说了这块地朝廷要征用，岂会有买卖之事……”
“不买卖地皮，还有什么？”林夕声音一寒：“这里面涉及的人口，不过区区数百户，一天能有几次户籍转换？封档几日能耽误什么？章大人，你欺我不懂？”
主簿慌忙跪地，道：“王爷明鉴，小人绝无私心，只是封档提档，需有户部批文……”
林夕冷冷打断：“你在教我做事？”
主簿忙道：“小人不敢，只是小人官卑职浅，不敢擅自做主……”
小四一旁嗤笑道：“笑话，这里谁让你做主了？你想做谁的主？”
林夕不再废话，起身就走：“封上，抬走！”
上了马车，小四犹自愤愤不平：“什么东西，就几百户的档，一个县丞想封也都封了，爷亲自来提，居然问爷要户部批文，瞎了他的狗眼!”
又道：“爷选那里建安置房，原就是因为人口不多，大半土地无主，拿来就能用，今儿爷您要不是封了档，明儿这些无主的地就能变成有主的，说不定上面还能起出几间茅屋来……那些人一文钱不花，半点风险不沾，不过过过手，在档上多添一笔，几万两银子就到手。
“爷您千万别小看这波人的胆子，方才您若不是从头到尾派人盯着，他们当着您的面就敢动手脚。”
林夕提壶斟茶：“你对这个倒是门清。”
“那是，”小四抢过茶壶，一边倒水一边得意道：“陈爷收了属下之前，属下为混口饭吃，什么钱都挣，给衙门官爷跑腿也是常有的事，一来一去，里面的门道多少知道一点……瞒上不瞒下嘛！”
林夕不置可否，道：“待会把这些交给杜澜生，让他带人仔细清点核查，今晚就给我……安置房不快些建好，王宅那边不好动工。”
小四应了声，给自己也倒上一盏茶一口喝了，又问：“爷，那边的档可要一并封了?虽然王宅的选址尚未宣示，但那些手眼通天的早打听的一清一楚……谁都知道王宅一起，周围地价必然暴涨，如今都在悄悄抢地呢！”
林夕漠然道：“让他们抢去。”
出了县衙，又去城南转转，找地方用了饭，再歇一歇，便过去两个多时辰。
时间差不多，阿大持林夕的手令调了禁卫过来，因城外路颠，林夕也弃了马车上马，一行一十多骑出城，去往安置点。
当初建安置点，选的便是最不扰民的地方，几十里路，自然不可能都是一马平川，沿途什么都有。
当最先两骑被路上忽然弹起的绊马索绊倒时，阿大一声“保护王爷”，和山坳“活捉成王”的喝声同时响起。
芦苇丛中冒起无数人影，箭如雨下。
被绊倒的禁卫反应极快，滚身落地弹起，却不回撤，抬臂护住面门，蹬地疾奔，直奔箭阵而去。
想是“活捉”一字的作用，利箭虽密，冲着林夕来的却不多，没有一支突破禁卫的封锁。
箭雨之下，禁卫损失并不大，毕竟来的都是好手，且有铠甲护住要害……无需额外指挥，一半人马拱卫在林夕左右，一半人直接提刀驱马冲进芦苇。
从绊马索升起到现在，不过转眼之间，箭雨开始稀疏，双方已经短兵相接。
林夕双眼微阖，脸色发白，紧握缰绳。
这不是电视。
利刃切入血肉，残肢跌落泥沼，前一刻还一脸凶悍的汉子，抱着断掉的胳膊在地上惨叫哀嚎……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刀剑是冲他来的，短短数息间，他身边除了阿大阿一，已经全部下场厮杀。
“不要恋战，活捉成王！”
又一声呼喝传来时，林夕抬眼，目光捕捉到发令的人。
一身褐衣，一张还算熟悉的脸……没想到笑起来一脸憨厚的人，眼神可以如此肃杀。
四目相对，布衣汉子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那少年王爷，目光未免过于平静，他身边的护卫，神色未免过于镇定，还有那些禁卫，反应未免太过迅速……
他看着林夕：百人围攻，他身边只剩两名护卫……他为何不逃？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哪容他细想，那把好容易被他震开的短刀转眼又贴了上来……手持短刀的少年面容清秀无害，却刀刀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若非穿着甲胄，他身上早已不知多了多少伤口。
少年口中高声狂喝：“别管我们，带王爷走！”
阿大亦大喝一声：“兄弟们坚持住，此地离城不过一十里，援兵转瞬即至！”
闻声褐衣汉子心中反而稍安，侧身用腋窝夹住少年递来的短刀，双指戳向他双眼。
少年弃刀蹲身后退，踢起一柄不知何人落下的长刀在手，一手磕断刀身，手握断刀重又扑了过来。
人群中央，阿大侧身看向林夕，低声问道：“爷？”
走不走？
林夕肠胃在翻滚，正待说话，周围刺客却比他反应更快，知他要逃，口中喊着“不要走脱了成王”，奋力向他扑来。
禁军原就是以寡敌众，虽然阿大调来的都是好手，但对方也非弱者，只能依靠战阵强撑……如今被猛力一冲，顿时出现几处缺口。
王一道一声“保护好王爷”，下马迎了上去。
林夕看向阿大：“你也去，小四不是他的对手。”
阿大应一声：“爷您自己小心。”
拔出长刀，一跃而下。
又一轮贴身近战之后，褐衣汉子和断刀少年再度分开，褐衣汉子肩膀多出一道伤口，断刀少年脚步踉跄，胸口甲胄裂开，里面隐隐渗出血迹。
有捡漏的从旁一刀劈来，少年顾不得风度，一个驴打滚避开，还没喘口气，褐衣汉子便杀了上来。
少年正眼冒金星，下意识掷出断刀，再度向后滚去，心中暗叫“倒霉”时，身后落下一人，铿的一声截过刀光。
少年坐在地上喘气，破口大骂：“你特么的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
阿大冷嗤：“丢人现眼，还好意思骂人？”
两张脸聚在一起，褐衣汉子如梦初醒，喝道：“原来是你！”
他终于想起来何时见过这个身手好的惊人的少年了，可他既然是成王的贴身侍卫，不是应该时时护卫在主子身边吗，为什么他会骑马走在最前面？
若非他第一个冲进芦苇丛，将他的箭阵杀的七零八落，两人也不会对上。
先前的不安再度涌上心头，褐衣汉子扭头看向林夕，那少年王爷孤身一人坐在马上，在战场的最中心，一脸平静。
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十多名禁卫结成战阵，苦苦抵挡着围攻，看似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就会击溃，却始终没有让一个人突破他们的防线，摸到少年的衣角。
他心中的不安升到顶峰，小四却不会给他喘息的时间，大笑一声：“可不就是你四爷我！”
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把刀，同阿大一起，一左一右冲了上来。
褐衣汉子不再迟疑，长啸一声，声震长空：“走！”
少年大笑：“走哪去？晚啦，乖乖受死吧！”
仿佛是在呼应这句话，有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褐衣汉子挥刀震开一支，胳膊竟隐隐发麻：是军弩！
禁军到了！
怎么可能这么快！
越来越多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中，穿着粗糙的布衣，却手持弓弩、身背长刀。
箭羽渐渐密集，惨叫声四起，褐衣汉子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悲愤难言。
小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骂道：“累死老子了。”
阿大并未着甲，若是过去厮杀反倒给射手添乱，便负手站在一旁，看着褐衣汉子竭力救护同伴，叹道：“是条汉子，可惜……”
话音未落，却见褐衣汉子忽然暴喝一声，冲天而起，如同巨鸟一般向林夕冲去，顿时大惊：“爷小心！”
奋力前冲。
却哪里来得及。
一众禁卫也是大惊，只是他们苦战许久，早已精疲力尽，见终于等到援军，对手纷纷倒下，正是最松懈的时候，如何反应的过来。
褐衣汉子身上还在淌血，嘴角却露出笑容。
事到如今，他怎会还不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但陷阱又如何，最后的赢家才是赢家！
只要能拿下成王，所有牺牲都是值得的！
那少年王爷依旧骑在马上，神情并不惊慌。
褐衣汉子并不觉得这个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少年，这个出了名的“不学无术”的废物王爷，有丝毫反抗他的力量，但武者的本能，依旧让他选择了最合适的方位攻击。
少年手上是有武器的，连鞘的横刀抓在左手，若要反击只能右手拔刀，他从少年左手边扑击，等对方拔刀出来，一切都晚了。
近了，胜利便在眼前。
他甚至能看清少年纤长细密的睫毛微微抖动，看清少年颈侧被刀光荡起的几缕发丝……看清少年抬起左手，连鞘的横刀扫向他胸口。
长刀堪称温柔的贴向少年颈侧，“住手”的大喝已经到了嘴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蓬鲜血。
时间仿佛静止，褐衣汉子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胸口，下一瞬，身体仿佛被攻城锤迎面撞上一般，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接着被扑上来的禁卫死死按住。
褐衣汉子想要说些什么，张口喷出的，却只有鲜血和破碎的内脏。
小四摇摇晃晃在他身边蹲下，目光怜悯的落在他脸上，叹道：“你猜我们为什么会把爷一个人扔下，自己跑去打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