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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6 章

作品:皇贵妃| 作者:卿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2024-03-09| 下载:卿隐TXT下载

从长乐宫娘娘薨逝,直至第十日,宫里的丧钟才被敲响。随之而来的是京诸寺观钟声而起,沉闷压抑,连绵不断,整一日,回响在紫禁城上空的钟声就未曾停过。

长乐宫文娘娘薨逝的消息早在京都疯传,只是帝王尚未下明诏,谁也不敢在明面谈论。十日前早朝就已停了,听闻宫中早已一片缟素,可见消息应该属实。权贵人家早早的就开始悄悄采买白麻白蜡白灯笼,有备无患。

在紫禁城丧钟响起那刹,京都从上至下都迅速动了起来,挂白幡、灯笼,束孝带披麻衣。

不消片刻,就满城素裹。

各大主街很快戒严,有飞马疾驰朝各个权贵朝臣所在住处而去,不消多时,达官贵人朝廷命妇整装待发,或悲戚或掩面哭着朝宫中方向而去。

灵堂设在了长乐宫。

这本也算寻常,可不寻常的是,除了皇亲贵戚与命妇们,小黄门将朝臣们也都一概领进了长乐宫。

朝臣们无不惊疑,迟迟不敢抬步踏进殿门。

自古外男岂能入后宫,哪怕皇后薨逝,也只能在两扇殿门前跪地哭灵。如今要踏进殿内,实不合规矩,不合礼数。

小黄门再二催请,搬出皇令,众人方只得照做。

只是在踏入时仍犹疑不定,不时看向首辅高儒源。

只是那高首辅面色凝重,未曾与他们眼神示意,反倒似有顾虑般频频朝后看。

众人有疑惑,但很快就知道高首辅看的是什么。

宫道那头,有道削瘦的身影一瘸一拐的过来,走得很急,也走得不稳,几回趔趄要倒,却回回冷冷推开来搀扶的黄门。

“文……是他!”

朝臣们有人低呼,随即紧闭了嘴。

队伍很快慢了下来,原来是最前方的高儒源慢下了步子。小黄门有所察觉,往后也望了望,迟疑几分却也未再催促。

来人却在殿门前停住。

他风霜满面,屈着一腿却依旧脊背笔挺的站着,慢慢仰头看向了殿门的最高处。似是看红底金字的匾额,又似在看这厚重的殿门究竟有多高。

视线慢慢下移,入眼的是敞开的雄厚平整的两扇殿门。

一排排硕大的金色浮沤钉排列其上,禁锢森严,惶惶威势。

文云庭伸手触碰,如摸铜墙铁壁。

这两扇沉重的殿门常年关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等她去了,禁锢的大门却大开了。

尘面如霜的脸上浮现似哭似笑的神情。

他步履蹒跚的踏入,不复刚才来时的迫切,步伐踉跄的,维艰的。

直待文云庭越过他们在前,高首辅方重新启了步,带着众朝臣慢随在后。小黄门也多有噤声,除了前方引路,半丝声响都无。

可越走,众人们越觉得不妥。

因为所走方向,好似明显偏离了主殿。

难道,灵堂未设在主殿之中?

有人不解,有人惊疑,可没人出口询问。

待到小黄门引路的方向愈发趋近水殿时,有人摒了呼吸。先前有小道传言说那位娘娘是跳了湖,如今瞧来,只怕传言属实。

尚未至水殿,一行人就远远见到了长廊前那乌鸦鸦的人群。皇亲贵戚居前,朝廷命妇随后,还有二十四监的众多宫人乌泱泱的都在跪着。宫中禁军持长戟围着长廊护卫,将整个水殿围的水泄不通,长长廊道内有道士开坛做法、有和尚齐坐念经,还有身着怪异服饰脸戴青铜面具的萨满巫师口念咒语边跳边祈神。

水殿前处,白幡罗列,纸钱漫天。伴随着神坛前的烟雾缭绕,相和着无节奏的怪异铜铃声与声声而响的沉闷丧钟声,交织成令人心慑的诡异画面。

祭奠场的诡异程度,远超历朝历代。

后至的朝臣们序跪在那,屏息噤声。

高首辅却惊见那文云庭并不止步,竟旁若无人的继续前行。所过之处,众人纷纷朝两侧让路,直至其步履蹒跚的走到了水殿长廊前,在欲踏上廊道的前一刻,被两侧禁军长戟交叉拦于身前。

随即他便见那文云庭手握阻拦胸前的长戟,用力推开似要硬闯,可下一刻就被禁军一脚踹开,远远踢下水殿台阶。

而台阶前,立着一人,怀抱皇四子孤立在那,侧身朝向湖中央位置。文云庭倒下的位置恰是那人脚边,可那人纹丝不动,视线依旧望向湖中,似对旁的皆视若无物。

高首辅短暂的一瞥下,刹那悚然。

惊疑自己错看,他定睛再看,刹那凉气塞于咽喉。

满目的缟素里,竟突兀的有一抹显目的颜色。

他竟才发现,圣上竟穿了身吉服!大红吉服!!

朝臣中间不间断有倒抽气声,短促即止。

显而易见,发现这一异象的又何止他一人。

“拜——”

黄门奸细的声音划破长空,响在紫禁城肃杀的冬日里。

哭灵仪式开始,哀哭声逐渐蔓延在整个长乐宫上空。此时此刻,大半个紫禁城的人以及大梁京都权贵们皆集聚在长乐宫里,跪哭着长廊中间停放着的昔日皇贵妃娘娘。

即便追封圣谕尚未到来,那位的身份依旧为选侍,可观其丧仪规制早已远超皇后,御前哭灵哪个又敢不哭得真心实意。

从早至晚,长乐宫的哀哭音都未停过。众人哪怕眼里干涸声音嘶哑,却也拼命逼自己流出眼泪嚎哭出声,只因帝王无机质的目光看人如视死物,这个节点谁敢行差踏错,谁又不怕做了殉葬的牲?

夜幕升起的时候,伴随着小黄门尖细的一声:“止——”

持续一整日的哭灵仪式总算告一段落。

一簇火把在暗夜里燃了起来,而后被人举着朝水殿移动。众人不明所以,可暗夜里单簇火把的光亮是醒目的,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随着光亮移动到水殿长廊中央处。

夜里的光亮处让人看得更加真切。

白日里惶惶哭灵无暇其他的众人们方发现,置于长廊中央的是用金丝楠木搭建的美轮美奂的亭子。柱身与亭顶皆有雕刻疑似符文字样,敷以金粉,华丽又奇诡。周围摆放了各类名贵摆件以及各色各类绸缎、头面、珍珠、宝石,还有各季名贵花卉等等,远望一眼花团锦簇。

亭子中央安置的,便是那曾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女子。

幢幢火把的照耀下,能看见她盖着黄色经被,浓密乌发被梳成了繁复的发髻,冠以华丽的龙凤钗冠。

无论众人从前对其观感如何,可一代美人香魂逝去总是让人唏嘘的。

“圣上,戌时将至。”黄门趋步近前,低声禀着。

闻声,水殿前那人有几息没有做出反应。

文云庭在那黄门道出时辰时,就猛一睁眼犀利看过去。

戌时?如何?即便要选吉时下葬,也没人在深夜,甚至在尚未封棺之时仓促而行!

水殿前那人动了。他抬头望了望天,单手抱着皇四子,抬步转身,明红衣角翻动时,双头舄已经踩上水殿台阶。

众人皆屏息望着这一幕。水殿长廊白幡飘动,祭灯高悬,两侧湖水沨沨,朔风绕梁而呜,满目缟素中,一身大红吉服的帝王抱着皇四子,踩着石阶步步走近亭中昔日皇贵妃的棺椁。

从阶前至廊中央亭非近,也非远,百十来步罢了。

明明不算远的一段路,众人都觉得那人却似走了很久。

再远的路都有尽头,更何况区区一段短途。

那吉服加身的帝王停在了亭中棺椁前,背对着他们而立。在他们的视角里,帝王一直目视前方,未曾低眸看去。

皇四子的哭声突然响起,不知吓着了,还是懵懂的悲伤。

离水殿最近的当属文云庭,所以他最先看见了黄门拎着一桶晃着的东西近前的画面。在他心里骤然一突腾起不好预感之时,便惊见那黄门将那桶液体淋在了棺椁上,淋在了他小妹的身上、脸上、发上!

意识到什么的他,刹那目眦欲裂!

“尔敢!暴君!!”

陡然的惊天怒喝惊得在场众人猛一激灵。

刚寻声见到了戟指怒目挥舞着要冲上水殿欲要拼命的文云庭,下一刻竟无不悚然的见到亭中的帝王在接过幢幢燃着的火把后,朝着那棺椁方向点去!

轰!明艳的火光冲天而起,照明了半截长廊。

“欺我文家无人!欺我文家无人啊!!”

众人呆住了。这是多大的恨意,竟要将人焚骨扬灰。

头破血流的文云庭仰天悲愤,起身就要投湖而去,却被人猛地一把攥住了手腕。他满眼通红的看去,下一刻神情迟滞。

抓住他的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嬷嬷,干瘦干瘦的,仿佛只剩一层皮挂着骨头。她浑浊的双眼看向他,不可查的对他摇了摇头。

隐约熟悉的面庞,好一会才让他反应过来,这老态龙钟的嬷嬷是在他文家侍奉多年、亲手养大小妹的于嬷嬷啊。

“接应老奴出宫。”干瘪的唇蠕动。不等文云庭缓过神来,她疯疯癫癫的边跑边喊,“娘娘啊,着火了着火了!快起来躲开啊,仔细别烧着自个,疼啊……”

守卫的宫廷禁军见人过来,持戟刚要拦人,下一刻忙收戟低头。

黄门惊见那疯嬷嬷竟疯跑进了水殿,当即大惊,忙过来连声低斥:“如何不拦她?快去拦下!”

宫廷禁军面有难色,那疯嬷嬷手里有‘如朕亲临’的令牌,见令牌如面圣,他们谁敢拦?

“娘娘,娘娘啊——”

于嬷嬷跌跌撞撞的走过水殿长廊,边跑边哭喊,让娘娘起来躲火。

未至亭前,就被人拦了下来。

帝王并未回头,干哑道了句:“收了令牌。不必拦她。”

语罢,不再言语,从匣中取过一张祭文,慢慢扔在幢幢火光中。

没人知道那匣中厚厚的一摞祭文中都写了什么,只有其上朱红色字迹密密麻麻,血红的颜色与明艳火光交相辉映。

于嬷嬷于亭前扑倒,跪地磕头,边哭边笑,一会说娘娘,一会说茵姐儿。

熊熊火焰烧了很长时间,直至将整个棺椁,将人连骨带皮,烧为灰烬。

亭前的帝王扔完祭文后,就未曾再将目光下移半寸,入定了般站那直视远处。连有人从他身侧疯跑过去,都慢了几息才察觉到。

“放肆!”他目眦欲噬人,如逆鳞被碰,猛步上前抓着人一把摔出:“滚,滚!”

于嬷嬷用力咳了好几声,又哭又叫的去捡地上的小树枝,疯疯癫癫,“娘娘,我的娘娘啊,别怕,嬷嬷救你出来了啊……”

帝王满目阴骘:“给朕拎出去,再上前半步,杀了。”

于嬷嬷被人拖了出水殿,被拖出去时,仍把小树枝珍惜般的紧捧在胸口。

亭前,有黄门捧了一瓮过来,隔着白绸缎仔细将那些灰烬捧起,尽数放入瓮中。

无论达官贵人,还是朝廷命妇,皆无声看着这一切。

待瓮封好,又有黄门提着一桶桶液体而来,倒向了湖中,淋上了水殿长廊。气味刺鼻,赫然是桐油。

帝王沉步下了水殿,在下最后一个台阶后,举过火把俯身点过。

火焰腾空,偌大的水殿转瞬成为火海。

帝王伸手,接过瓮,将其托于臂弯之中。

“拟旨,长乐宫闭宫,永不解封。”

内阁朝臣自知是对他们下的令,当即领旨。

水殿处不时传来轰隆的声响,是廊檐坍塌支柱倒下的声音。帝王没再回头,在黄门尖细的‘圣上移驾’的喊声中,疾步离开。

直待帝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众人方惊疑的互相望望。他们今日来祭奠哭灵的究竟是谁?皇后?皇贵妃?还是选侍?奠仪毕了,圣上都未曾给个明诏。

火烧水殿过后,圣上竟要人拟旨,闭长乐宫,永不解封。这将意味着,此后若诏无更改,那这座宫殿永世皆不得开!后世子孙若要违背,便要顶着违逆不孝之恶名。

还有圣上……焚尸之举!还有最后的托瓮而去!

诸此种种,亘古罕见,熟读史书的他们,很难不联想到历朝历代的那些末代君王,也是离经叛道,也是行事不羁。

“可看见文相公?”

高首辅拉过内阁一员,面色沉重的问。

那官员低声道:“似是追那疯嬷嬷去了。”说着指了个方向。

他抬目看过去,果不其然,恰见那文相公被黄门拦住去路的一幕。观其方位,想来应是追着那嬷嬷欲往正殿那去,被黄门中途拦了下来。毕竟是后宫重地,无诏岂能行走?

更何况如今奠仪毕,理应退散,且圣上亲口下旨要封宫,他们岂能在此停留?

高首辅拨开人群,疾步朝文云庭的方向去。

“文相公,文相公!”

他低声连唤,在对方寻声望来时,朝一侧人少处使了眼色。

两人见面拱拱手,高首辅见其发髻散乱,头破血流形容狼狈,不由问他可还好。

文云庭摆手道了声无碍,只是脸色不佳,心事重重。

此刻黄门已经在疏散人群,引众人出长乐宫。

高首辅长话短说,开门见山:“节哀。文相公,圣上既以远超普通妃嫔规制办奠仪,那文娘娘下葬事宜还应早提上日程,追封事宜亦要早定,否则必惹群臣非议。望文相公早做打算,上奏表,请明诏。”

文云庭闻言不语。他是可以动用一切关系,竭力保小妹身后荣光。可前提是,这是小妹想要的。

想到于嬷嬷言行种种,他敢断定其间必有内情。

不免又想到小妹的死,一时泪涌双目。

强压情绪,他问了高首辅一句:“高大人可能如实回我一句,文娘娘她究竟是被赐死,还是自裁?”内阁首辅的消息,自然比他灵通。

他问得直白,双目咄咄直视对方等待明确答案。

高首辅被问得一噎。可到底还是给了句:“文娘娘居宫中多年,自比谁都懂得宫里规矩。”自裁,是要累及家族的。

文云庭单手捂了眼。

外表柔和的小妹内里却刚烈,所以,圈在这不见天地的深宫里的她,连死都要百般筹谋了吗?

“文相公节哀,望以大局为重……”

话未尽,文云庭转身就走。

高首辅急急追上,压低声音:“文相公请听我说,我所虑还有一事……”

“我帮不上什么。”文云庭径直打断,“如今我非官身,亦非内阁大臣,爱莫能助了。”

见此不配合,高首辅脸色几经变换,追着他边走边加重声音快速道:“君不听,丧钟声未止?”

文云庭猛地停步。

之前不曾在意,如今竖耳细听,紫禁城上空依旧有钟声回荡。

“自破晓至此刻,我潦草数下,已过万声。”

看着文云庭震撼住的神色,高首辅声音沉重:“帝王驾崩,京诸寺观声响整二万声。如今文娘娘薨逝,文相公你猜,圣上欲要让那京诸寺观响声多少?”声音略提高,“可要与帝王平齐!”

文云庭震色收起,抬步就走。

“与我何干。”

那人是昏庸,是疯魔,与他文家人又有何干系?

总归,他文家人,也将近死绝了。

“你,你!”大抵没料到对方能说出如此凉薄之言,高首辅脸色大变,惊怒的说不出话来。在他看来,或许在大多数朝臣看来,文家人骨子里都是秉大义的,为国为君为民,舍小为大。

直待文云庭冷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高首辅都未从刚才的打击中回过神。

有小黄门注意到他,赶忙趋步过来为他引路。

他塌下双肩,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离去前,他回眸看了眼火光依旧冲天的水殿,摇头叹气。

圣上行疯魔之事,大梁的天下,堪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