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从前。
这真是既缥缈，而又沉重的两个字。
爷爷抬眼对上夏绿的视线，提起“从前”二字，老人家目光里漂浮着细碎的痛苦。
夏绿忽然被这双眼睛刺痛了，刚想说“我不想听了，您别回忆了”，爷爷却已经开了口。
“他爸自从被人陷害下岗后，一直患有抑郁症，后来严重到人格分裂的地步，偏偏这时候他妈在外头有人了，想离婚，他爸被逼出第二人格，晚上就把他妈杀了。后来的事，外头也都传遍了，你应该也知道吧。”
夏绿深深震撼，因为她虽知道宋璀错父亲杀害妻子的事情，却不知道他患有精神疾病。她依稀记得，大家都说，杀完人之后宋璀错的爸爸畏罪潜逃，等警察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
“我因为这件事打击太大，住院了，后来他爸的尸体是璀璀一个人去认领的。”爷爷讲到这，眼中含泪。
夏绿张张嘴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因为一张口，就有想流泪的冲动。
那时候，宋璀错还没上初二，他该是什么滋味？
“我们家出事之后，被人戳脊梁骨戳的抬不起头。”爷爷继续回忆。
每次出门，大家都扭着脖子看他们，当着他们的面窃窃私语。
感觉住不下去了，爷爷就带着宋璀错搬走了。
但是发生过的事情是很难掩盖的，到了新的环境，仍然流言满天飞。
尤其是在学校，宋璀错被班里几乎所有人冷暴力。
家长们会刻意提醒老师不要把自己的孩子安排和宋璀错一桌；班会上讲到法制教育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投向宋璀错；同样和同学闹矛盾，别人顶多几天不说话，他却会被拖到角落里拳打脚踢。
那时候的宋璀错，存在即是原罪。
人们总是喜欢用暴力证明自己的强大，而强者是招惹不起的，于是弱者就成为了彰显卑鄙者能力的证明。
有一个人不和这个人说话，就能有十个人传播他人品不好，于是就可能有一百个人戴有色眼镜看待他。
而一个人对这个人使用暴力，就会有十个人觉得他是弱的，于是就可能有一百个人不再尊重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宋璀错都在经历着一变一百，雪花变雪崩的过程。
然后终于有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决定不想再忍了。
打喷了施暴者一的鼻血，打掉了施暴者二的牙齿，打断了施暴者三的胳膊……
当天，他进警察局，爷爷来接他。
他也没有讨到什么便宜，有一只眼睛肿成了鸡蛋，手腕脱臼了，满身还都是血和泥。
面对蹒跚来迟的爷爷，他只说了一句话：“以后这地方，你可能得经常来了。”
有些孩子在荆棘丛中赤脚狂奔，有些孩子选择成为一只刺猬。
夏绿终于明白，为什么宋璀错能将她解救。
也只有他能把她解救。
因为只有刺猬才敢闯入荆棘里。
“你知道吗，因为璀璀名字里带个‘错’字，那些人当着我的面都敢骂他：‘你生下来就是错的’，‘你存在就是个错误’。”爷爷说着说着，语气渐渐变得平静，仿佛是经历了太多苦难渐渐认命了，“后来他变得越来越坏，就没人敢说这些话了。”
取而代之的是“三哥”这个显得很非主流很中二的称号。
是盔甲，也是面具。
夏绿忽然想到，一开始没听到他名字里第二个字的时候，也疑惑为什么有人会用“错”字为名。
他名字里带错，人人都觉得不好。
就像他是一个混混，人人都嗤之以鼻。
殊不知，他的错字前面还带着璀，璀璨的璀。就像他表面不良，但冷漠的皮囊下，装着一颗滚烫的心。
-
吃完饭之后，宋璀错送夏绿下楼。
下楼的时候夏绿才发现宋璀错走路仔细看有点瘸，走到楼下，一问，才知道原来他腿上也有伤。
她说：“要不你别送我了。”
宋璀错不肯：“还是送送你吧，万一郑影的人还在附近，看到你，我怕……”
夏绿小声说：“应该不会吧。”
却下意识左右瞭望了一阵。
宋璀错看到她小心翼翼的动作，莫名懊恼：“对不起啊，这事是我想简单了。”
夏绿摇头：“是郑影先把你逼得没办法的。”
不是你先逼他。
宋璀错点头，却没轻松的感觉，脸上依旧密布愁云。
夏绿想了想，说：“那你就送送我吧。”
正巧，她有些话想问他。
宋璀错家离学校很近，公交车一站就到了，走路不到二十分钟，夏绿和他一起步行过去。
走着走着，夏绿忽然说：“其实你记得我对吧？”
早在我想起你的名字之前，你就知道我是谁。
宋璀错无声看向她。
夏绿笑笑，装作轻松的样子：“爷爷无意间提到的。”
宋璀错依旧不语，嘴唇紧紧抿着，整个人略显深沉。
夏绿依旧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笑：“等我高考完，我就有好多时间了，到时候你给我讲讲以前的事情好不好？”
他最受不了她这样看人。
眼里全是细碎的阳光，澄澈的见底，好像对她撒谎…哪怕是说句重话，都是犯罪似的。
“嗯。”
他最终沉声答应了一声。
她眼睛一亮，瞬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耶！”
宋璀错屏息，一晃神，久久未动。
夏绿却忽然看到什么，跑上前去：“哇，今年暑期档好多电影诶。”
电影院门口早就提前摆上了宣传物料。
“《小时代4》，《栀子花开》，《大圣归来》，《煎饼侠》，《捉妖记》，《道士下山》……”夏绿从左到右依次念完，“我们看哪个？”
宋璀错走过去，抬头看了眼这家电影院，这家电影院已经开设很多年了，设备很破旧，之前他来看过一次，看到中途最高潮的地方屏幕坏了，可把他憋坏了。
他想说，“不来这看”，话没说出口，忽然意识到，暑期他们很可能已经离开这里，就说：“都行。”
夏绿盯着那些电影海报，问：“那你喜欢看什么类型呢？”
宋璀错看着她的侧脸，说：“不知道。”
夏绿转头看他，问：“那你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宋璀错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她这个问题，立刻就有了答案。
“《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宋璀错说。
夏绿感到不可思议：“你居然喜欢青春片，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纵横四海》那种类型的呢。”
她抬脚往前走，边走边问：“所以你也喜欢沈佳宜吗？”
宋璀错远远睨着她，不紧不慢扯了个笑：“你觉得呢。”
夏绿努努嘴：“嗯……之前这部电影上映的时候，我们班好多人说我有点像沈佳宜。”
“操。”宋璀错说着脏话，眼里全是宠溺的笑，“你的意思是我喜欢你？”
夏绿脚步顿住了，堂皇的张着嘴：“我……没说啊。”
“你问我是不是喜欢沈佳宜，又说自己长得像沈佳宜，数学等量代换一下，我想的在不在理？”
“……”夏绿语噎了，嘴唇动了好几次，都没说出话。
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被动，硬着头皮说：“我的意思是……你不会是，额…不会是看我长得像沈佳宜，当时才会帮我吧。”
宋璀错定定看她几秒，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想多了，笨蛋。”
“啊？”夏绿躲了躲。
“沈佳宜不是原因，是结果。”
不是因为喜欢沈佳宜才注意到你，而是因为你，才会注意到电影海报上的沈佳宜。
夏绿揉着脸颊，没懂他什么意思。
宋璀错甩甩头，大步流星往前走：“快跟上，不然迟到了。”
夏绿忙跟上去：“所以你还没说，暑假我们看哪部电影呢。”
“都看。”
“啊，哪有那么多钱。”
“爷有。”
“……”
青空下，少年和少女就这样踩着树影，渐渐走远了。
晚上放学的时候，宋璀错照例来接夏绿放学，她走在前面，他则像保镖一样跟在后面。
有时候夏绿会很模糊——他到底还是不是个学生。
书包上的小刺猬随着走路一颠一晃的，和她的马尾一样，宋璀错很喜欢看夏绿的背影，瘦弱却挺拔。
宋璀错忽然说出口：“你太瘦了。”
夏绿微愣，转过脸来，轻声说：“你也不胖啊。”
宋璀错眯眼：“你以为我这是夸你呢是吗。”
夏绿想了想说：“反正我们女孩子之间常用‘你好瘦’来互相夸奖，‘瘦’这个字甚至比‘美’还要让人心情愉悦。”
宋璀错摇头，睨她：“你知道男孩最喜欢什么身材吗？”
“什么？”
“有点肉感的，摸起来，舒服。”
他好像是故意这么说的，眼里暗昧不清，风流十足。
夏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话像是不受大脑控制，自己就从嘴巴里跑出来：“就像纪蓝潆那种身材吗？”
空气陡然变凝固了。
宋璀错好整以暇望过来：“她？”
夏绿回过味儿来，忽然慌张，眼神闪躲了一下，解释：“她是我们学校男生的女神嘛，我们学校女生都很喜欢拿她比较。”
宋璀错沉着眸，噙着淡淡的笑，并不说话。
夏绿为了使自己的理由看起来更值得信服，又补充：“就像范冰冰吴彦祖呀，大家都拿他们出来和其他明星比颜值的。”
“这样啊……”宋璀错没语调的点头。
看起来一副斯文败类的样子。
夏绿干脆闭嘴。
反正都越描越黑了。
宋璀错噙着一抹酷酷的笑，眼神没从夏绿身上挪开过，心里想得都是——醋真他妈是个好东西啊。
大家也都知道，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醋和蜜的功效一样。
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他们“暗自较量”过后，又各自沉默着走了一会路。
学校门口的小吃摊绵延数百米，走着走着，宋璀错闻到烤肠的味道，看了眼在一旁瘪嘴生闷气的小女孩，刚想问她吃不吃。
忽然有轿车鸣笛声，紧接着一辆出租车在眼前停下，半开的车窗里坐着个女人，叫了声：“夏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