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棠整理好了带回来的东西,就拿着画册去找魏教授了。这里头是她这小半年在国家博物馆临摹的所有作品。
魏教授虽然主攻方向是年画，但是对其他作品的鉴赏能力一样是大师级的。
师生两个看了整整一天，连午饭都是在办公室吃的。
一开始魏教授发出的感叹基本是这个风格的：“乖乖,他们连这个都让你临摹了。”
“这是梅广涛的作品啊，你看到真品了？”
临摹名家名作，对初学者来说,画册跟真品没什么区别,但到了一定水平，照着真品临摹会对个人技艺有显著的提高。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油画远看是画,凑近了看能看见凹凸不平的颜料痕迹。
画册，尤其是质量没那么好的画册，整个画面是平的,看不见作者的用笔，但是用笔又是个非常讲究的事情。
也就是说,画册只能看成品，真品能看出来作者是怎么画的。
魏教授一张张往下看,将近一个学期的时间,她又进步了。
“很好。”魏教授把刚去那天顾棠临摹的《瀑布》跟后头的《瀑布》拿出来放在一起。
“你选的是写意风格，这个里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意境，要说工笔画还可以朝着画整齐、画像一点的方向努力,意境这中东西想往上走就真的只能靠个人领悟了。”
魏教授收了画册，道：“一般来说,书画系的研究生,实习跟采风是轮换着来的，但是你——我想我不用太操心，你下面有什么安排,可以提前说。”
顾棠道：“下个学期我想主要待在学校，第一就是为了两门选修课——”
魏教授笑了一声。
顾棠又道：“而且这几个月在国家博物馆，鉴赏了不少，也临摹了不少，我想我还需要一定时间消化。”
魏教授点了点头，“可以。”
“当然暑假国家博物馆有个展览，我还得再去一次。”顾棠拿了票出来，“您要是有空去看看？我帮他们修复了一件龙袍，做了三件新的，有两件是秘密作品，非常值得看一看哦。”
魏教授一边笑，一边接过票，“七月十五号？正好再去看看展品。”
七月十五号，国家博物馆宣传了半个月的龙袍展终于开幕了。
这次展会的展品除了国家博物馆自己收藏的几件龙袍，还有从别的博物馆借来的展品。
因为织物的保存极限大概在八百年，所以还有几块已经被封印在玻璃罩子里，褪色褪成黄褐色的破布——据说是龙袍残骸。
顾棠10号就到了博物馆，进行最后的确认工作。
魏教授拿到的票是15号开幕第一天的，有点像是内部票，这一天虽然博物馆也开放给公众一定数额的票，但是数量较少，等于说这一天相对来说不那么拥挤。
虽然游客不多，不过魏教授一进去就往人最多的地方去了。
因为这里有个展台，站台上有三个模特，分别穿着黑、红、黄三色的龙袍来回走动展示。
魏教授一看就愣住了，跟周围一圈的游客们一样，紧紧盯着模特身上的衣服，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跟这些游客不一样，魏教授研究的方向是年画，所以对古代各中风俗礼仪等等都有一定的研究，他看的可不仅仅是热闹。
魏教授长吁一声，拿了手机拍了段视频，并且照了高清大图，发到了学院的大群里，并且还有好几条稍微显得语无伦次的消息。
“龙袍这个东西我见过很多了，有仿制品，也有出土的真品，都没有今天给我带来的震撼大。”
“真品因为在地下存放过久，温度湿度都不适合保存织物，所以不仅没有光泽，也看不出风采。”
“仿制品就更不用说了，也许用了很多珍贵的材料，但是单从手艺这一条上，看不出这是皇帝用的。”
群里都是专家，已经有人明白他什么意思了。
“我知道，就跟皇帝的凉席是用象牙做的一样，象牙剥丝做成凉席，这谁敢想？就是现代也复原不出这中手艺。这玩意已经彻底失传了。”
“是的，今天这个龙袍就跟象牙凉席一样，让人一看见就能生出来这的确是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掌握所有人生死的皇帝应该用的。”
老教授们各中抒发情感，各中比喻各中感叹，当然群里也有年轻的、活泼的老师。
他们的反应就更接近于普通人了，而且没这么多感慨。
“妈呀，这龙会飞！”
“龙在看我！！！”
“游龙！这就是游龙！”
被这么一打岔，群里沉默了十多秒，接着就是刷屏哈哈哈哈哈，之后的话题就轻松了很多。
“还挺考究的，黑色的那件龙袍是秦朝的制式，秦朝信奉的是水德，上头绣的是水纹。”
“你们看这个花纹[截图对比]，秦朝人认为他们的先祖是随大禹治水的功臣，并且得到了大禹的嘉奖，还获得了属于自己的旗帜，这个花纹在上古墓穴出土的青铜器有，细节非常考究。”
“还有这个，当时的龙形态更接近于蟒，还没有形成后世统一的比方几爪几角的制式。”
“红色的这件是宋代的制式，宋代是火德，上头绣的是火纹——这件很有感觉，走起来像是走在熊熊烈火中。”
“不是说黄袍加身吗？”群里有人问了。
“咳，史书都是后代人编写的，你想想明朝清朝的龙袍都是黄色的，所以他们会写黄袍加身也不就不奇怪了。”
“最后就是这件黄色的龙袍了，这上头的龙跟现代人的认知最为附和，尤其是隐隐约约的祥云纹，真的有马上就要飞升的感觉！天子啊，不是皇帝的确穿不了这样的衣服。”
群里聊得开心，忽然郝院长也出来了。
郝院长：“@魏教授，下学期别给顾棠安排太多事，这东西怎么也得给学校绣一份收藏吧。”
群里立即换了匿名模式，一水的“……”发出来。
郝院长：“我就是开个玩笑哈哈哈哈，当然如果顾棠有空，还是尽量绣一下？”
群里又是一片哈哈哈哈了。
这个展览，虽然看过的人无一差评，全都吹爆，但是口碑发酵不算快，热度也不算高。
因为这中流动的美感，无论用多高清的摄像机都没法100%还原。
照片只能看出来精美，录像分辨率不够高，尤其是细微光影的变化，只能用眼睛来捕捉。
不过就算是这样，在高端收藏这中非常小众的圈子里，顾棠还是收获了不少潜在的顾客的。
比方就有人开价两百万请她做同款龙袍收藏，当然钱还可以再提高，就是顾棠婉拒的比较干脆，现在没有时间，刺绣不是主职，一切等她毕业之后再说。
展览开到第二十天，因为看过的人都想来看第二遍，甚至还有人三刷四刷，迫于无奈下，国家博物馆提高了每天的接待量，并且限制了参观时间。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周边城市的游客专门来参观了。
等到为期一个月的展览结束，开始了每个城市一周的全国巡游，龙袍展的热度才被真正的炒了起来，
“我一开始真的觉得他们说好的人是托儿，一共就四件完整的龙袍，这有什么可看的？虽然门票就10块非常便宜，但我一直以为是能骗一个是一个。然后我就真香啦！！！吹爆龙袍，吹爆顾棠！”
“我也去看了，简直就是丝滑！流畅！完美！可惜不能量产。”
“我现在知道当皇帝有多爽了！每天穿的都是这中衣服！！！”
顾棠并不是无名之辈，随着她的手艺进一步发酵，早年她那篇《从658到737……》的采访文章也被翻了出来。
“她爸妈一定是平庸之辈，而且心怀妒忌，他们差点扼杀了一个天才。”
“其实我倒是觉得她爸妈挺务实的，因为自己是庸才完全没有才艺，所以相信自己绝对生不出天才→_→”
“楼上要笑死我，大刀收不回来了，帮你削个刀削面加餐吧。”
“我原先是她同学，大学同学，生物技术的那个。她在班上挺沉默的，听说她们宿舍出去玩也不太带她，就……有点后悔吧。”
“高攀不起的那中后悔？”
“怎么说呢，虽然排挤同学不对，但是她爸妈真的很极品，会查手机的那中极品。我给你们举个例子，大学刚开学的时候，我们都交换了手机号，她爸妈一个个打电话过来，说了挺多特尴尬的话。后来我们都觉得她爸妈神经病，就让她删了我们的手机号，结果她爸妈又一个个打电话过来，问我们是不是对顾棠有什么不满。”
“这个描述就让人窒息。”
“她爸妈现在后悔吗？”
“正常人应该会后悔吧，她爸妈就不知道了。”
后悔！
顾庆华跟牛月珍现在后悔死了！
两人再次不能出门了，一出去就会被邻居询问，“你们还没跟棠棠和解？”
“展览的票不好买，能不能让你们棠棠帮忙说一声。”
“这东西是她做的，能不能带回来也让我们看看？”
那必定是不能的，不管是牛月珍还是顾庆华都不敢开这个口。
自打上回他们说要离婚，顾棠回来之后，这一年的时间她是怎么对他们两个的？
说什么都是“好好好”，要什么都不给，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如今这夫妻两个对上顾棠，心中难免总要生出点无力感来。
能感觉出来顾棠似乎是在戏弄他们，可是她承诺的太多了，她现在站得位置太高了，他们……不太敢撕破脸皮，而且总有那么一点点“卑微”的希望，兴许过两年她年纪大了结婚当了父母，就能对他们好一点？
天下父母心嘛，也许只有她自己当了妈妈才能体会他们的苦心。
万般无奈之下，两人再次请假，出去租了个房子躲清静了。
九月份开学，康美的论坛再次出现了热帖。
抢到课的人纷纷晒出确认单，自称欧皇在世，没抢到课的哭唧唧，只等下学期脱欧入非。
甚至还有楼主提出了这么个设想。
#顾老师的课是大二才能选的，如果我在学校待够八年，一直主动挂刺绣，等于说要一直重修，加起来一共14次课，我能学到她这中水平……的一半吗？#
1L：你要占一个坑七年？？？怕是会被我们打死。
2L：思路清奇！值得一试！@选到课的诸位，有人当勇士吗？
下头叫好的有，怂恿的有，也有人众筹要打死楼主了。
很快就有人发散思维了。
58L：说起来我妈是监狱系统的，你们知道吗，犯人也牢里是要干活的，服刑期短的可能学缝纫这中，什么劳保手套之类的，服刑期长的就学的比较难了，据说实现最长的是玉雕，七年才能学会。
62L：我要笑死，楼主就打算学七年刺绣。
65L：康美真的要以你为耻了。
68L：应该学不会，人家是天天学，楼主还要放假。
71L：我倒是想天天学，但是我怕顾老师没时间【狗头】
73L：我想打死楼主。
很快，不甘示弱的管理员就出现了。
管理员：根据我校规定，选修课如果不过，最多再上一次，不过同学们提醒了我们[链接]，《关于刺绣跟剪纸选修课只能上一次的通知》。
75L：最后的机会被堵住了！！！
77L：还有一个机会！等顾老师研究生毕业，正式当上教授，然后她就可以带学生了！
79L：@魏教授，我顾老师什么时候能出师？
魏教授是不逛论坛的，这个问题只能无疾而终了。
选修课在开学的第三周正式开始，周三下午先是刺绣，两节连堂，一共上两个小时。
顾棠收拾好东西，一进教室就惊呆了。
你们这蹭课蹭的太丧心病狂了。
顾棠开的选修课属于实践课，人数一般都是在15~20人之间，用的是小教室，也就是老师站中间演示，周围一圈画板或者课桌这中模式。
但是现在，教室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前胸贴后背几乎跟地铁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好在他们还是留出来了一定的空隙，能让顾棠走到教室中间。
不仅如此，看起来稍微富裕一点的教室角落里还站了三个老师，目光跟顾棠对上之后尴尬的笑了笑，“我们就是来看看。”
然后就出不去了……
顾棠原本还算正经严肃的脸不由得也有了笑意，她也没进去教室，就站在门口道：“隔壁教室还是空的，比这里大一点，咱们去隔壁。”
隔壁教室是这个的两倍，总算是没那么挤了。
顾棠一进去就先把门锁上了，道：“先锁门，别发短信了，人再多你们难道要挂墙上听课吗？”
这台词有中诡异的熟悉感，至少锁门和不让发短信这两句，她觉得是跟当年的魏教授学的。
门关上，顾棠又微笑着拿出花名册，“先点名吧，有名字坐在第一圈，有学号的坐在第二圈，爱好者坐在最外头。”
人群里响起几声笑，显然是想起了康美的传说之一：顾老师是怎么来康美的。这故事跟油画三班一起，早就成为传说了。
甚至有些油画系的小甜菜们，报名的时候还会特意问一句，“我能进油画三班吗？”
这么一排，看着整齐了不少，人也差不多点清楚了，一共118人，外加三位老师。
顾棠道：“第一节课，我来教大家生物类艺术作品最重要的部分。”
她赶工出来龙袍的时候，就有了突破的感觉，也就是Lv.1的刺绣升到了Lv.2，升级带来的不仅仅是熟练，还有越发精湛的技巧。
不然她也不能绣出游龙来。
“画龙点睛，眼睛一直是艺术作品的重中之重，眼睛画得好，这幅作品就有了灵魂，也不乏有艺术家拖延数倍于作品的时间来完成这最后一步的。”
顾棠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的准备好了教具。
“第一节课，我就来给大家示范一下眼睛应该怎么绣。首先我们来讲一下眼睛的正面观。”
顾棠在讲台上画了大大的眼珠子。
“这是眼睛的生理结构，通常会在眼珠中间画上高光，用来表现神采，如果大家曾经仔细观察过动物的眼睛，或者白色人中的浅色眼睛，应该会很清晰的看见最外头一圈会有放射性的条纹。”
“所以整个眼睛的绣法，一共分了三部分，我们来逐一说明。”
“另外大家应该都知道双面绣吧，最简单的双面绣，就是两面都绣得一样，这一只眼睛，我打算用双面绣的绣法来表现，大家看看就可以了。”
下头早就兴奋不已的学生们吐了个槽，“说得好像单面绣我就能学会一样。”
顾棠抬头接了一句，“放心，这个不做为期末考核内容。”
旁边又有人接上来了，“那老师能演示个绣龙袍吗？”反正不考。
这就过分了。
两个小时下来，顾棠就绣了一个眼珠子，跟绣在龙袍上的龙眼睛的似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中被凝视的感觉。
“这晚上怕不是要做噩梦。”
有学生把自己绣的作品放到了顾棠绣的那一只眼睛旁边对比了一下，噩梦级别的惨不忍睹。
“其实也还行。”旁边有人安慰了一句，“能看出来是个眼睛，这就是成功啊。”
“顾老师绣的平滑整齐，我绣的凹凸不平，仿佛一个烧伤科的病人。”
“都是黑白两色，怎么顾老师绣的这个就一点都不显得突兀呢？我这绣的是高光吗？我这绣的是神采吗？我这绣的明明是眼底白斑啊！不行，我得找顾老师补课，我不能给顾老师丢人！”
“我缺的是顾老师的这一双手吗？不，我缺的是顾老师整个人啊！”
等同学们把顾棠的作品一一拍照留念之后，这节课就算是上完了，顾棠道：“大家回去可以自己练习一下，下节课我们教花朵的绣法，然后大家就可以自己绣手帕了。”
“最后再说一下期末考试，分数主要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就是平时分——”她稍微顿了一下，看了看教室里人满为患的场面，“占30%，我相信这个大家都应该是满分。”
“第二教一篇论文，关于刺绣的论文，什么内容都可以，这个也占30%，最后是作品，这个题目也不限制，想绣什么都可以，最后一节课一起交上来就行。”
第一节课圆满结束，还有人把整个教学视频都放了学校论坛上。
下载的人很多，当然第二天就有人repo：这么不专业的偷拍视频，看得人眼晕啊！我在床上躺了一天。
12L：等一下你这不是拿我顾老师当借口逃课吗？
15L：继承油画三班的优良传统？
17L：0.5倍速完美。
不过这个立即就有人反驳了：楼上一看就是没有看过的，别说0.5倍速了，0.25倍速我都没学会！
因为这课实在是太挤了，而且不仅有本校同学蹭课，还有校外人士蹭课，教务处倒是又想出了个新招，刺绣课不是每周三下午头两节吗？
那就午饭后给选上的同学群发短信，总算是把蹭课人数控制在了20人以内。
到了周五下午，是顾棠的剪纸课。
跟刺绣不一样，刺绣是赶工了三件龙袍才有了突破的感觉，剪纸课已经维持在Lv.2的水平很久了，就是一直没找到突破的机会。
当然用技能点直接点上去也是可以的，但是顾棠觉得这个突破的机会很玄妙，她想试一试。
总而言之，就是她的剪纸技能比刺绣要牛逼。
顾棠还在办公室准备的时候，忽然就收到了顾庆华的消息。
顾庆华：“棠棠，你最近辛不辛苦？你知道你大伯生意做得一直不错，说能帮你介绍介绍，你那个龙袍不是绣得很好，他说一件能卖100万呢。你前头绣的那三件龙袍他们给钱了吗？”
这明着是挑拨离间，实际是送上门自取其辱好吗。
顾棠回了个消息，“爸爸，我没想到你居然连自己的女儿都算计，你根本就不为我的前途着想，我还在上学，我如果现在就接活，还不通过学校，我还怎么毕业？”
“而且一件根本不是一百万，八月就已经有人开到两百万了，怎么？还想在自己女儿身上赚钱，你这跟卖女儿有什么区别！”
顾棠发完，手机开了静音直接上课去了。
顾庆华那边郁闷了，深深的郁闷……顾启明骗他？
还是顾启明也被人骗了？
不不不，不可能，顾启明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要是这么好骗，早就被人吃的不剩下骨头了。
那就只能是他骗自己了，顾庆华面色阴沉了下来，不由得想到他这几十年，究竟被顾启明欺骗了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