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月
听了一天的绿皮火车哐且哐且响,陈叶军看着窗外的青峰站三个字终于露出笑容。
他手上提着一个行李袋，肩头背着一个斜挎包下车,正式迎接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冬日里天黑得早，进家属院里时院子里已经没人了，大伙儿都在自己屋里取暖看电视,他提着行李袋脚步轻盈迅捷,路过曾兆华家的时候还随手敲了敲门，不过人没停下，如风般飘过，只留下一句,“华子，明儿聚聚。”
“行啊,你小子快回家去,我明天叫上哥几个一块儿吃饭！”
曾兆华探出个头来,和他打了招呼。
“姐,我回来了！”陈叶军推开自家屋门，客厅里家里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曲荡气回肠的歌曲悠然飘出,掩盖了他的声音。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抛开世事断愁怨，相伴到天边......”①
郝少东听到动静回头，见到一年没回家的大军笑了笑，用手肘碰了碰一旁的媳妇儿提醒她。
“终于回来啦！”他起身拍了拍大军的肩膀，瞧着这人是又长结实了不少。
“姐夫！姐！”
二十岁的陈叶军已经完完全全长开了，英俊的脸上嬉皮笑脸,陈叶云走过去也比他矮了两个头。
“让我看看！”陈叶云见到弟弟回来，脸上立马挂上了笑容，她抬头看着又长高了的弟弟不禁欣慰。“在外头过得还好不？”
“好，你放心。”陈叶军把行李袋放在一旁的柜子上，又去抱湘湘。
“我给你做个醪糟荷包蛋，肯定饿了。”陈叶云急忙往厨房去。
陈叶军在火车上吃了东西，这会儿其实不是太饿，不过他想念姐姐的手艺了，那是外头国营饭店也比不了的家的味道。
“小舅舅，你回来啦！”湘湘今年就要九岁了，人也长高了一头，出落地越□□亮。“给我带礼物没有？”
“肯定带了！”陈叶军在屋里环视一圈，唯独没看到妹妹陈叶玲的身影，他记得之前人说的放寒假要早些。
陈叶玲去年参加高考也考上了，在邻市念书，距离比哥哥陈叶军念书的城市还要近些。这下红旗大院里陈叶云一家是出了名，家里出了三个大学生，不少人要来沾沾喜气，陈叶云自然也大方，往外发糖。
结果湘湘站在人群中间门大声说家里会有四个大学生，她以后也会是，惹得众人一阵笑，直夸她有志气。
“你妹前几天回来了，这会儿去隔壁孟婉家了。”
“她是没把我这个哥哥放在心上哦，知道我今天回来还出去玩儿。”陈叶军坐下，把行李袋打开，往外掏东西。
“你一会儿过去找她。”
“行，湘湘，看小舅舅给你带什么了。”陈叶军拿出一条粉色的纱质小裙子抖落抖落展现在众人面前。
湘湘愣愣地看着电视，一点没反应，还是郝少东又叫了她，这才回头看过来。
“你外甥女最近看电视剧看入迷了，天天回家守着看《射雕英雄传》。”
陈叶云端着两碗醪糟荷包蛋出来，郝少东自觉去厨房端剩下的，一家人一起吃了个宵夜。
“这剧是火，去年年底我去我们老师家里就看到在放。”陈叶军吃着熟悉味道的荷包蛋，最后把醪糟水也喝了个精光，觉得胃里暖暖的。
“谢谢小舅舅，裙子好好看！”湘湘吃了一个荷包蛋就下桌了，她看着粉色的小裙子，颜色漂亮，摸起来也舒服，和以往的布裙不一样，更加有型时髦。
“你少花钱买这些，自己拿着钱多吃饭多买你自己的衣服。”因为大学读书基本没什么收费的，陈叶云每个月给弟弟8块钱生活费，不过从大二开始他就不要了，说自己闲暇时间门能挣钱。
“姐，这个不贵，我还给你们买了礼物。”陈叶军大一开始就和当年在农场外面认识的长发男一起悄摸倒腾生意，比起上学，他确实对挣钱更感兴趣。
这几年风口好，什么东西随手一倒卖就是钱，这回回来之前他特意从港城运来的货里选了一批给家里人做礼物，进货价就是接近一百块，要是转手卖出去没有个七八百是拿不下的，不过他不敢跟姐姐说实话罢了。
给陈叶云的是一支钢笔，外国货，他没有研究过这个，不过听说在港城这种钢笔卖得最好他之前听姐姐说每天都要写病历，送这个不错。
给姐夫郝少东的是两瓶茅台和大红袍，给妹妹玲玲和外甥女湘湘的都是衣裳，他挑的最时髦的。
“你在外头做生意我也拦不住你，不过你得小心机灵点，外面政策变来变去，我就担心出岔子。”陈叶云看弟弟这么想着家里人，心里也高兴，不过难免掺杂一丝担忧。
“姐，你放心，我们商量盘个店面下来做生意，到时候正儿八经搞个营业执照，谁也没理由抓我们不是！”陈叶军是个有规划的，拿到营业执照走上正路才是正理。
郝少东明白媳妇儿的担心，不过他知道大军脑子活泛，只让他凡事多想几步。
“反正我也不指望你挣多少钱，人平安健康就行了。”
“我知道，姐，我还带了个好东西！”他兴奋地从棉袄内侧掏出一张票放到桌上。
郝少东拿起来一看，“彩电票？”
“彩电票？”陈叶云凑过来看看，有些惊喜，“你上哪儿搞到的？”
这年头彩色电视机可不好买，彩电票难弄到手，基本只有彩电厂或者广播局才有，而且价格也特别贵，黑白电视机一般四百一台，彩电得一两千一台。
“我们拿货的时候遇到有人在广播局有关系，送了我们一张。”陈叶军说话时看看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上面正在打斗的英侠也看不清衣服颜色，“我们也买个彩电，以后湘湘看电视也有个色。”
“好啊！”陈叶云也馋着彩电，奈何之前一直没机会拿到彩电票，她想想家里存折上的数字，买个彩电还是没问题的，“买一台不？”
“买！有票多难得，抓紧买了去。”郝少东直接拍板。
陈叶玲回家的时候见到哥哥是又惊又喜，围着人绕了两圈，最后拿到自己的礼物更是开心。
“哥，看来你还没忘记你有个妹妹啊！”陈叶玲亲热地挽着哥哥的胳膊说话，不过她发现哥哥个子窜得太快了，“你怎么长这么快，当年我们那两条身高线也没这么大差距。”
可惜当年的屋子拆了，那两条身高线也一并消失了。
她站直身子和哥哥背靠背抵着，手往脑袋处比划，让姐姐看，“姐，你看看我们差得多不多？”
“不多。”陈叶云睁眼说瞎话，就为了让妹妹高兴下。
“多吃饭多吃肉多喝牛奶知道不？给你的钱够用不？”
陈叶玲有每月姐姐给的八块钱生活费，还有哥哥额外给的钱，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够，我可有钱了！”
“我也要比。”电视机里的《射雕英雄传》播放完了，湘湘听完了片尾曲眼睛才离开电视机，嚷着要和小舅舅小姨比高高。
“我们湘湘以后肯定长得高，来，小舅舅给你画条线。”
陈叶军牵着湘湘往墙边站，小姑娘高高兴兴贴在墙边，努力伸直了背和脖子。
“小舅舅，我是不是很高？”
“是，我们湘湘长得高，比同龄的都要高些。”他拿着湘湘平时写字的笔在她脑袋顶上画了一条线，“好了，看看你明年能比现在长高多少。”
陈叶云和郝少东坐在沙发上，看着三个小的在那儿比划身高，对视一眼都笑了。
“我记得那时候大军和玲玲想回家，我就说等他们长高了再回，没想到这一晃眼就十年过去了。”
“他们都长大了，那时候才多大点啊，现在大军都和我一样高了。”
墙边，几个小的还在闹腾，“哥，可能我过几年就比你高了。”
“你做梦吧，陈叶玲。”
“切～湘湘，你说小姨能不能比小舅舅高？”
湘湘看看像座山似的小舅舅，又看看明显矮两头的小姨，她点点头，“能！”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裙子还我！”陈叶军作势要把送出去的礼物收回去。
“唔～”湘湘抱着自己的小裙子不撒手，躲到她爹身后，“送了的东西就不能拿回去了！小舅舅，你别耍赖！”
......
陈叶云在卫生院忙碌，终于有了一天休息，不过她也没闲着，和黄丽珍赵月约了去烫头发。
这两年城里兴起了烫头发热潮，不少人把两条长辫子给拆了，烫起了卷发，现在大家穿的衣裳样式越来越多，颜色越来越鲜亮，头发上的花样也备受追捧。
城里也开起了时髦的理发店，不像前几年用火钳烫发，现在设备也升级了，用上了电热帽。
理发店里，面对面坐着两排来烫卷发的女同志，一排有十人，每人的头发都被分成一缕夹上，最后脑袋上再放个电热帽。
“小云你有感觉没有？”黄丽珍感觉自己脑袋发烫，还有些害怕。
“我听理发师傅说有点烫是正常的。”陈叶云把带来的书合上，朝四周望了望，屋里二十个女同志，要么在看书看报纸，要么和周围的人说着话，个个都待了好几个小时了。
“烫个头发真不容易啊，早知道我就在家拿火钳自己烫了。”赵月有些坐不住了，她看看手表，已经快下午四点了，她们来了两个小时了。
“应该快了，再等等。”
“就是，完事了不定出来多漂亮个大美人呢！”
“你可别打趣我，我还担心烫出个乱七八糟的头呢，要是给我烫坏了我就没脸出去见人了！”
“放心放心。”陈叶云没法转动脖子，只能这样安慰她，“你这么好看怎么烫都美！”
又过了半小时，大功告成，三人在理发店的镜子里看着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黄丽珍剪了短发，烫了小股的羊毛卷，瞧着很有味道。
赵月则是拿着报纸上的港城女演员的照片给理发师傅看的，让他给自己烫了个发尾烫卷，头发就到了齐肩位置，发尾往里卷，潇洒飘逸。
陈叶云烫的是大波浪卷，她头发本就又多又黑，烫的卷发弯弯更是风情万种，看起来很有外面电影演员的味道。
“不错不错，都好看！”
之前最担心的赵月也开心了，她摸了几十遍自己的头发，十分满意。
“真好看啊！以前天天梳辫子我自己都看腻了，这发型一换，感觉人都不一样了。”
陈叶云也满意得很，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展颜一笑，顿时美艳动人，“我听说京市那边还有染头发的，以后有机会我们也试试去。”
三人付了钱结伴出了理发店，往外面停靠自行车的路边走去，黄丽珍倒不太敢染头发，“头发还染其他颜色？这又不是布，可别瞎折腾。”
“珍姐，到时候你就染个你衣裳的蓝色哈哈哈哈哈哈，保准曾哥认不出你。”
陈叶云看看黄丽珍深蓝色的棉袄，想象了一下蓝色头发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也太抓眼了哈哈哈哈。”
“你们俩还笑话我？”黄丽珍佯装发怒，去掐两人的腰，一时间门三人闹得很，陈叶云和赵月笑得差点直不起腰。
“好了好了，我们快回家去。”
三辆自行车往农场方向驶去。
今天陈叶云去烫卷发，郝少东和陈叶军去搬电视了，虽说有了彩电票，可他们还是排了一个多月的队才等到彩电。
金星牌14寸彩色电视机装在纸箱子里，花了1450元。郝少东和陈叶军将其绑在自行车后座，往上缠了好几圈绳子，郝少东在前头把着自行车车把，陈叶军在一旁把着纸箱子，防止掉下来。
“爹！”湘湘和玲玲站在院子里等了好一阵，两人时不时往外望一眼，就盼着彩色电视机能回来，这下终于等到了！
“快，快搬上去。”
“少东，你们家彩电买回来啦？”一楼的董桂花探出头来望了望。
“桂花婶儿空了来家里看电视啊。”
“好的好的，我们也看看彩色的长啥样！”
郝少东扛着电视机纸箱子上楼，陈叶军走在后面双手虚拖着，再后面是玲玲和湘湘手拉手当小尾巴。
“爹，娘什么时候回来啊？”
“她说可能要晚些时候了，烫头发时间门久。”郝少东扛着大家伙什也不费力，说话不见喘的。
几人把黑白电视机放到一旁，原本的位置被彩色电视机取代了，郝少东看着说明书研究，陈叶军帮着调天线。
“快点快点，我要看《射雕英雄传》！嘿哈嘿哈。”湘湘模仿着里面各路英雄好汉打斗时的声音。
该说不说，彩色电视机就是不一样，湘湘第一次见到了《射雕英雄传》里演员的衣裳颜色，还有演员头上的头饰都是不一样的颜色，五颜六色十分好看。
“哇！”她痴痴地望着电视里头，移不开眼。
“不错。”郝少东去冲洗了手，刚忙得沾了些灰，现在电视世界里终于有了颜色，确实赏心悦目。
“快看电视！”玲玲招呼大家坐下，自己则是坐到湘湘旁边，搂着她一块儿看。
......
陈叶云三人到了家属院里，董桂花听到动静赶忙跑出来，她是知道三人去烫卷发了，本来也邀了她一起去，可董桂花有些怕，她担心自己弄出来不好看。
“让我瞧瞧！”她小跑出去，在夜色中看清三人，那眼神从好奇到惊艳，就在一瞬间门转变了。
“这也太好看了！”她围着三人转起圈，还上手摸了摸。
“桂花姐，你也去烫一个，别害怕，真挺好看的。”陈叶云把头发给她看，又劝她，“现在很多女同志都烫，真的没啥！”
“是啊，桂花，你是没看到今天理发店里来来往往起码七八十人烫头发，生意太好了。”
董桂花被说得心痒难耐，一拍大腿，“行，那我明天也去烫一个！”
“哈哈哈哈好，都烫起来！”
几人说了会儿话又上了楼，陈叶军陈叶玲和曾兆华孟婉在走廊说话，他们见到三人的新发型都夸好看，玲玲看着也想去烫，却被哥哥数落了。
“你个学生烫什么头发？好好读书先。”
“你怎么是个老封建啊！”
“你还翻了天了是吧？”陈叶军看妹妹一眼，“明儿看电影，我可不买你票了。”
“别啊！哥，我亲哥，你可不能这么对我！”明天家属院里几个一起长大的孩子约着去看电影，由陈叶军买单。
黄丽珍和赵月和郭梦莲说着头发的事儿，陈叶云则是迫不及待回家去想让郝少东看看自己的新发型。
推开屋门，家里只有客厅有一人，男人坐在沙发上看书，听到开门动静，他抬头看过去。
一个大波浪卷的女人正站在门口，暖黄色的电灯下，她笑意盈盈，卷发如瀑泄下，更衬得一张小脸白皙娇嫩。
“好看吗？”陈叶云把屋门带上，阻挡了外头的寒风，她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卷发发尾，笑着问他。
郝少东喉结动了动，随手把书放到一边，起身走到女人跟前，他轻轻拂了拂媳妇儿的卷发，“好看。”
嗓音有些低哑，他又开口，“很衬你。”
陈叶云觉得还是自己爱人的话最让人欢喜，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放大，“我也很喜欢，真的挺好看的。”
两人面对面站着说话，此刻情意正浓，视线交汇之处有丝丝缕缕的暧昧缠绕，郝少东看着她的红唇，低头向她靠去。
陈叶云仰起小脸准备迎接他......
“嘿哈！”
一声吼叫声打断了客厅的情意绵绵，两人瞬间门分开朝一旁望去。
只见湘湘身披白色蚊帐，手拿一根筷子，正随手挥舞，嘴里还念念有词，“看我的落英剑法，嘿哈。”
“小女侠”从自己屋里装扮好一路打到客厅，正好看到娘回来了，她连忙跑过去，“娘，你看我像不像女侠？”
陈叶云盯着闺女瞧了半晌，觉得有些头疼，却也只能顺着她说，“像，郝家女侠你好。”
“嘿嘿！”湘湘听了这话满意了，拿着手里的筷子剑出门了。
陈叶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转头看着郝少东。
郝少东一副先下手为强，撇清关系的模样，“我小时候可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