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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造化弄人

作品:倾天下| 作者:周晚欲|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2024-01-08| 下载:周晚欲TXT下载

第36章

“安阳一众罪臣的口供均已整理完毕,许懋濡为保儿女性命,很是配合,可谓知无不言。蔡君充原本还嘴硬,可是后来终究是抵挡不住二郎那些细碎的折磨人的法子,为求死得痛快,干脆全都招了。”

孟愿刚从安阳回来,便到东宫向沈子枭禀告这一个月来他所查之事。

沈子枭只盯着一处,垂首看不清表情,似在出神,又似在入定。

孟愿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沈子枭茫然抬起脸。

孟愿怔住,寒意遍身。

沈子枭的神色有着说不出来的复杂。

他的双眸密布猩红血丝,像是几天几夜未曾阖眼,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平日不轻易袒露波澜的神情中,已然冷沉一片。看一眼,便觉玉门关的风沙吹到了眼前,刺骨刮人的寒厉。

森冷,憎恨,怆然。

还有几分明显的自嘲。

孟愿恓惶不已,顿时垂下头去。

唯有谢绪风,敢在这时上前,说道:“这些日子峦骨在赤北作乱,军情紧急,殿下未曾好好休息,以致身子不适,不如改日再议。”

众人无不感激地望了谢绪风一眼。

谁知沈子枭却说:“不必。”

他喝了口酽酽的茶水,语气里满是平常:“蔡君充此前在言语间提到了恭王,你问清楚没有。”

孟愿定了定神说道:“与盐政相关本是肥缺,多少人盯着这块肉,蔡君充和许懋濡在任上多年,的确是官官相护,蔡君充虽一口咬定上面的人是恭王,但微臣注意到,许懋濡提到的人名里也有不少是骞王,邕王,信国公等人的亲信,无法确定,背后指使者一定是恭王。”

沈子枭静静听着,没有表情。

孟愿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又接着道:“微臣和殿下想的一样,蔡君充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城府极深之人,这般咬死恭王,倒让事情显得扑朔迷离了。”

沈子枭看了眼孟愿,因那句“微臣与殿下想得一样”而露出一丝极浅的认同的笑来。

他换了个姿势坐,问道:“昨日北边来信,叶老将军头疾复发,朝廷想调祝勇挂帅来着?”

谢绪风道:“是。”

沈子枭敛了敛眸:“祝勇是大哥的人,他不能去。”

孟愿恍然抬头:“殿下的意思是……”

“朝堂之上权力倾轧,波诡云谲,你说这背后之人,贪这么多银子做什么?”沈子枭吹了吹茶水上的两片茶叶,问道。

众人皆是一怔。

大殿里陡然安静得针落可闻,唯有外头的鸟雀咛鸣声不时传来。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倾泻下来,空气中浮动着许多细小的尘埃。

谢绪风眉头颦蹙,几乎是一口气提到了喉咙里,堵住了。

许久才说道:“难道,有人在私自屯兵?”

孟愿惊得差点从毡垫上跌到地面去。

另外两位大人,亦是惶然说不出半个字。

偏偏处于风暴中心的沈子枭最是淡定,啜了一口茶水,道:“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想起兵造反?那也要师出有名才行,否则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他把茶盏搁下,“啪”的一声稳稳放在桌面,同时掀起眼皮看向众人:“而我等要做的,便是守住这份‘名正言顺’,让天下之人信服。”

“所以无论蔡君充背后之人是否为恭王,此次对峦骨用兵的军功,殿下是要定了。”谢绪风说道,“正如为安阳百姓和那些盐矿工人剜除毒瘤,您势在必行。”

沈子枭深深看向他。

众人都静默许久,这时忽然有人大着胆子说:“可是这样未免更被陛下忌惮。”

谢绪风朗月清风一笑:“黄大人还是没有看清吗?饶是殿下什么都不做,只在东宫听曲赏花,咱们的陛下还是一样会忌惮。”

只因沈子枭处于的位置,本就注定要腥风血雨。

也因崇徽帝所在的位置,本就注定要猜忌多疑。

沈子枭还未听完谢绪风的话,就已经在心底喟叹了一声——

谢逍啊谢逍,你那平和温煦的双眸下,藏着怎样热忱的火炬。

他素有“雪无暇”的美名,看上去是多么超凡脱俗之人。

可沈子枭知道,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却并非对世事冷漠;虽清风霁月,却并不愿将自己困在那一隅之地独自安稳。

生于簪缨世族,他从未辜负这一袭官袍。

沈子枭与他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

但是这沉默已抵过千言万语。

他又对其他人道:“孤会向父皇请命出征,此事届时再仔细商议。至于蔡君充,凌迟处死,诸子于朝中有职务者斩,年十四以上皆戍边关,亲属给披甲人为奴。许懋濡重杖处死,其余亲属没入官奴。其余人你们看着办吧。”

闻声,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唯有谢绪风,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独自留下。

沈子枭知道他有话要说。

于是摁了摁鼻梁,抢先一步制止他:“什么都不必讲,你去吧。”

谢绪风顿了顿,只好离开。

直到踏出门槛,他挣扎之下,还是转过了身,用几近叹息的声音说道:“无论何时,殿下身边,还有谢逍。”

沈子枭僵在原地,连同呼吸,都凝固住了。

时间也仿佛暂停下来。

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许多许多年前,在一切苦难都还未开始的时候,那个用懵懂却平静的眼神望着他的,初入宫的小小伴读;

也好像看到那个凝视他去往梁国的滚滚车辙,而神思寥落的小小孩童;

最终停在归朝那日,他笃定说出“我不会再让您回到那杀人不见血的地方”时,熠熠的眉眼上。

沈子枭以为谢绪风说完这一句话,便会离去。

毕竟他这样的人,总是一腔真情藏于心,面上从不显山露水。

可谁知,他临走前竟又说一句:“就算没有了谢逍,您还有自己。”

忽然间,有一股热意,沉入了沈子枭的心底。

泪水陡然模糊了视线。

他仰仰头,让所有的情绪都倒流回去。

是啊,他还有他自己。

可他差一点就把自己交给别人了。

若是没有收到那封密信,若是没有发现夹于密函之中的睫毛不见了……

他不敢想下去。

捂住心脏,却觉得胸腔里空空如也,像被人剜空了一样。

再抬眸,他已是坚定冷漠如昨。

午后是静谧的,比黑夜有过之,无不及。

长乐宫角落处栽种了两棵梧桐,枝条萧索,树影斑驳。

一道人影穿过这片婆娑地,出现在宋琅的面前。

捧着桂花糕。

宋琅看了会儿劄子,才懒怠地拿起一块桂花糕吃。

咬了两口,脸色微变,吐出一片薄薄的纸条来。

几个时辰过后,月上梢头。

宋琅屏退众人,来到一处荒草园。

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察觉到动静,那人转过脸来,福了福身子,笑道:“奴婢参见陛下。”

宋琅目光沉沉。

碧霄苍老的双眼中,却露出一丝明朗的光芒。

烟罗的事情,始终是她心上的一根刺。

这日午睡,她梦到江柍身份败露,在晏昭交战之时,被沈子枭拉来砍头祭旗。

她抽噎痉挛着醒来,此后久难平静。

她必须了结烟罗。

可是,能怎么办呢?

投毒?

可是投毒需要接触到她的日常用度,更要找准时机,这二者都不容易。

就算投毒成功,一个御前伺候的人突然没了,无论症状像不像毒杀,总会被彻查,一旦彻查,大晏的情报网都会岌岌可危。

可若下那慢性之毒……烟罗是经过训练的,若在疑心公主身份之后,身子出现异样,她必会警觉。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没有生疑,也没有时间等她慢慢死去。

因为她对此事存了疑影,必会一点点去证实,而以她一路做到御前宫女的能力来讲,可能未等毒发,便已经查出事实,把消息递出去了。

碧霄需要的,是让烟罗以最快速度死去的法子。

那便只能近身搏杀,稳准快地解决了她,再将她伪造成意外死亡。

不。

碧霄顿时否定了此法,她太老了,没有胜算。

若想成事,必得有帮手协助,可此事乃绝密,绝对不能假手于人,更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去求太后,太后必定会问她是如何知晓。

届时就算找理由搪塞了过去,也必定会被疑心防备。

她可以暴露。

但是牵一发动全身,难保不会因为她,而揪出大晏更多细作。

就算到时她提前刎颈自裁,以太后的性子,也一定会审问烟罗。

她只能保证自己绝不会招供,可不能保证烟罗。

她已经在隐瞒江柍身份之事上对不起大晏。

绝对不能再让大晏损失。

那么她只有最后一条路可以选择——去求宋琅。

这个噩梦,推了她一把。

她必须做点什么了。

哪怕牺牲自己。

宋琅也是碧霄看着长大的。

她了解宋琅对江柍的感情,她知道,若这世界上只剩一人有能力去拯救江柍的性命,那人不会是太后,只会是宋琅。

这日恰逢太后出宫去江家探望迎熹。

碧霄留守宫中,来到小厨房,做了一碟桂花糕。

宋琅最爱吃她做的桂花糕,太后特许他一个月可吃上一回,此事满宫皆知。

碧霄身为太后的心腹,为避嫌,平日不愿与长乐宫打交道,饶是得太后吩咐做了桂花糕,也总是遣小宫娥去送。

这次也不例外。

小宫娥于午后送了糕点过去。

天将昏暗时,碧霄出了福宁宫,众人只道她去御花园散步,都没在意什么。

她也的确去了御花园,闲逛许久,路上还遇到不少宫娥嬷嬷向她问好。

直至掌灯时分,她悄然来到宫中西南角的一处荒草园。

这里原是先帝丽婕妤的寝宫,后来丽婕妤小产,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先帝为让丽婕妤静养,便不许人随意进入这座宫殿。

实际上哪里是为静养,不过是生厌了,觉得不吉利,便把她圈禁罢了。

后来丽婕妤死去,常有宫人听见哭声,传什么怪异闲话的都有,渐渐地就没有人到这来了。

此处就这样荒废了下来,野草连天,处处蛛网。

然而十年前,碧霄与晏国之人在这里接头时,拨开荒草,竟有无数萤火虫从中飘荡出来,点点荧光把秋日装点的好似世外仙境。

从此之后她便常常过来,捉萤火虫给江柍扎灯笼玩。

她此刻面对这荒芜之景,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就如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看向这人间的美色一般,那么的安详静谧。

身后响起脚步声,碧霄的笑骤然僵在脸上。

一道颀长的影子覆盖了她的影子,她转头,对上宋琅一双深不可测的眼。

“姑姑想见朕直接到长乐宫求见便是,为何要在桂花糕中塞纸条呢。”宋琅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碧霄的神色。

此话实是明知故问。

碧霄心里明白。

她笑笑,既已作出决定来到这里,便不愿再绕弯子,而是直接说道:“陛下身边的烟罗已经怀疑爱爱的真实身份,但求陛下务必解决了她。”

宋琅的目光像冰锥一样刺来:“你是如何知晓。”

碧霄见状,跪地说道:“因为烟罗与奴婢均为大晏的细作,烟罗见陛下宠幸曲瑛,而曲瑛与爱爱长得像,她便起了疑心,又怀疑到十几年前那场大火,特来询问奴婢,可奴婢为了爱爱,并未对她说实话。”

宋琅眯了眯眼,眉宇之间已有杀机。

碧霄已然豁出去了,又说:“奴婢既然说出烟罗身份,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陛下能为爱爱解决后顾之忧,那么奴婢甘与烟罗同死。”

宋琅深深沉默下来,似是在思考权衡和分析其中的关系。

他知道,眼前这人已经做好必死的打算。

他不是从她的话语里察觉到的,而是从她从容而慷慨的眼神中。

他打量着碧霄。

从前太后常说,碧霄年轻时是一个很美的女子。

可他似乎从记事起,碧霄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眼角堆满了皱纹,笑起来时眼里有光,那皱纹好似散发的光线。

太后身边两个得力的嬷嬷里,他是更喜欢碧霄的,她手艺好,会做糕点,也会做哄孩子的小玩意,却又不止是手艺好,她待江柍也更体贴,看向江柍时的神情更真诚。

当初江柍去和亲,江柍想让碧霄跟去,可太后正是忌惮二人之间的这种感情,最后还是选择了段春令。

临行前一晚,江柍与碧霄抱头痛哭,后来江柍私下嘱咐过他,要帮她好好照顾碧霄。

他把双手背于身后,来回踱了几步,而后顿住,再次看向她。

他从未怀疑碧霄的只字片语。

想起她决绝的“愿与烟罗同死”,他轻轻扯了扯笑。

他也是历经着宫廷之争的人,岂会分辨不出,眼前的人一边爱着江柍,一边爱着大晏,最终对江柍的母女之情,打败了对大晏的忠义之心。

如此,总算是没辜负江柍的真心。

宋琅缓缓开口:“此事朕明白了,你回福宁宫听信便是。”

碧霄看向宋琅,有丝疑虑。

宋琅只说了一句话:“爱爱曾让朕好好照顾你。”

碧霄闻言喉头一哽,难忍酸涩,落下泪来。

宋琅深深看了她一眼才离去。

碧霄在原地无声哭泣,直至起风了,阴云密布好似要变天,她才离开。

翌日,碧霄便闻烟罗失足落水的消息。

出事当晚,烟罗就被埋进了宫人冢。

世间多的是造化弄人。

碧霄哪里知道,烟罗死前,就已将消息递到了沈子枭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