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早晨8点半,游弘翊来到局里，出电梯时正好碰见了从另一个电梯里出来的唐半夏。
她头发简单地绾在后脑勺，双鬓散着几缕凌乱的碎发,眼底爬满血丝,眼睑发青，脸上的疲惫根本无法掩饰。
游弘翊瞧着她这副模样,心下了然，“你这是又一夜没睡？”
“差不多吧,昨天一天从早忙到后半夜,快6点的时候在宿舍睡了会儿，8点接到电话说检验结果出来了,又赶紧起来去取报告。”唐半夏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是范梧桐体内血液中慢性毒素的报告。”
她把手里的文件塞给他,鼓了鼓脸蛋小声诉苦：“我们昨天几乎一整天都没闲着。昨天下午有一起打架斗殴致死案件,参与斗殴的两名嫌疑人一个拿重物击打过死者的脑袋,一个捅了死者三刀。这两人都说是对方下毒手致死者死亡,自己是在死者死后才下手泄愤的。他们所在的地方没有监控，分局刑侦中队手上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只能靠我们解剖尸体确定死者死因。”
“尸体解剖完已经凌晨了,我们正打算要吃饭,结果又接到一起非正常死亡的案子,报警的是连续几天闻到臭味的邻居,我们去了之后有尸体的那户人家还不让我们进去，光在门口就扯皮了好半天……”
她站在电梯间说了一堆,游弘翊手里握着文件，垂眸注视着她的双眼，认真聆听。
法医工作枯燥、血腥又严谨,需要过硬的专业素养和强大的心理素质。
他们常年跟血腥腐臭的尸体打交道，出入各种环境恶劣的地方打捞尸体。
他们的手机需要24小时开机，只要接到报案，哪怕是半夜，他们也得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赶往现场。
唐半夏非常清楚法医这行的艰辛和苦楚，从事这行开始，她一直都是自己消化着各种负面情绪。
怕母亲担心自己，就连每次跟母亲聊起工作都是报喜不报忧。
也许是因为跟游弘翊从小相识，自己小时候闯的祸都是他帮着善后，潜意识里觉得他确实靠谱。
又或者是这段时间跟他一起瞒上欺下假装情侣，对他莫名有一种“同病相怜”、“同甘共苦”的战友情。
在连续高强度工作之后，她居然没忍住，第一次对游弘翊诉起苦来。
缺乏睡眠让唐半夏的脑袋处于混沌状态，她一股脑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还不等她后悔，就听见对面的人低声开口：“你今天遇到的第二起案件纯粹是因为片警经验不行，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给我打电话，我去给你解决。”
“还有，下次你们法医室要是这么忙你就不用盯着报告的事儿了，让实验室那边儿出结果之后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去取，这样你也能多休息会儿。”
游弘翊低声说话时共鸣腔很明显，给人一种安心可靠的感觉。
带着共鸣的声音传进唐半夏耳中，让她耳朵莫名发痒。
她揉了揉发红的耳尖，正想说些什么，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阎风精神抖擞地从电梯里走出来。
“夏妹早啊。”他瞄了一眼游弘翊手中的文件，笑容迅速攀上眉梢，“又有新线索？”
阎风之前就跟唐半夏聊过称呼这事儿。
他觉得“唐法医”和“唐主任”听起来太生疏，而“夏夏”又过于亲昵，除了游弘翊这位老相识，以及梁丘苑、时浅那几位女同事之外，别人喊都不合适。
思来想去，因着唐半夏年龄几乎比大伙儿都小，最终想了“夏妹”这么个称呼。
唐半夏虽说觉得这个称呼有些奇怪，但她一时间也想不到比较正常的称呼，干脆默认了这些人这么称呼自己。
“关于范梧桐慢性毒药的报告。”唐半夏轻咳一声，迅速调整好情绪解释道：“我们把范梧桐冰箱里的各种食材都组合起来烧制了好几次，但是都没有提取到慢性毒素。后来法医室的同事建议下我们又给聂灵雁做了抽血化验，发现她体内也有这种慢性毒素，不过毒素量比范梧桐少一些。”
“投毒者另有其人。”游弘翊淡淡瞥了阎风一眼，随后视线又重新落回唐半夏身上，“我们昨天查到范梧桐的家里一直有一个长期保姆负责给他们做饭和药膳，这俩人血液里这种慢性毒素应该跟保姆有关。”
唐半夏若有所思：“药膳这种东西在知识储备量不够多的情况下确实容易出状况……等你们找到保姆之后通知一下我，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她。”
“好，不过现在更重要的一点。”游弘翊替她按下电梯，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赶紧回去休息，别的事情等睡够了再说。”
送走唐半夏，游弘翊和阎风一起回到队里。
梁丘苑抱着一份文件和时浅一起匆匆忙忙地往审讯室走，看到他俩时招手打了声招呼，“游队，我们先去审邵今瑶了哈。”
游弘翊颔首：“好，我把文件放下就去监控室。”
他快步把文件放回办公室，叫着阎风一起进到监控室。
他们进入监控室时审讯已经开始了，梁丘苑一改往日和风细雨以柔克刚的审问方式，这次她不苟言笑，脸上没什么表情，坐下后淡淡开口：“你和范梧桐之前认识吗？”
邵今瑶迅速否认：“不认识，我们也是最近两次一起探险才稍微熟悉了一点。”
“你在撒谎。”梁丘苑身体向后靠，右手放在桌面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桌面，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压迫感，“你的男朋友胡明海和范梧桐之前是合作伙伴，两人曾经合伙开发了一款塔防游戏，就是这款APP成功的让梧桐科技成了江城市科技企业的龙头。这么重要的人，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邵今瑶似乎并没有受到她这副态度的影响，依旧镇定地回答：“我和胡明海谈恋爱的时候范梧桐已经回国了，我不认识他很正常。”
“你还是在撒谎！”梁丘苑身体前倾，凌厉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如果不是我们点出胡明海和范梧桐的关系，你就想用不认识蒙混过去。”
邵今瑶坚持自己的说辞，“我没有，我之前和他真的没有见过。”
“你根本就是心里有鬼。”梁丘苑眼神冰冷，唇角噙着冷笑，强硬地说：“如果不是这样，我在问你是否认识范梧桐的时候，你就不会说不认识，而是说没见过。”
她的这番表现让监控室的阎风瞠目结舌。
“游队，梁丘今天预审的作风这么强悍吗？”他转头问游弘翊，“她这种问讯方式会不会让邵今瑶钻了空子？”
“梁丘这是在和邵今瑶做心里博弈。”游弘翊环着双臂看着单透玻璃那一面的邵今瑶，语气轻松地解释道：“邵今瑶这个人太冷静了，思维也缜密，所以梁丘才选择这种高压态势。这样就算她能搪塞过去，我们也可以从她的表情和状态中发现些问题。”
审讯室中，邵今瑶显然被梁丘苑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搞得有些不耐烦了。
她眼底中透着烦躁，语气也不怎么友好，“梁丘警官，我就是习惯这么说话不可以吗？我只是听说过，但是没见过，所以我也说不认识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你真的不认识范梧桐，你这么说当然没问题。”梁丘苑话锋一转，“但是你不可能不认识范梧桐！你的男朋友和他共同开发了一款知名游戏，他带着这款APP回国赚了个盆满钵满，而胡明海却在异国他乡含恨而终。你作为胡明海的女朋友，怎么可能真的不认识他？”
“好吧。”邵今瑶的眉眼一寸一寸的冷下来，淡漠地说：“就算我认识范梧桐，那又能代表什么呢？”
梁丘苑轻轻笑了，“你明明认识范梧桐，你刚才为什么撒谎？”
监控室中，阎风在空中用力地挥了下拳。
“牛逼啊！”他兴冲冲地说：“邵今瑶果然认识范梧桐！”
“我——”邵今瑶卡壳了一瞬，慢慢低下头。
“好吧，我承认我回来就是要为胡明海报仇的。”
她重重地咬了咬下唇，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发狠，眼眶泛红，“但是我并没有杀他，我的计划是回来收购范梧桐的公司！我这些年这么努力的工作，终于熬到了大中华区总裁的位置，我带着大笔的资金来江城，就是为了拿回属于我未婚夫的东西！”
梁丘苑显然没有全然相信邵今瑶的话，但看着对方的神态，她也知道自己今天很难再问出什么有用的内容了。
她和时浅从审讯室出来拐进隔壁监控室，游弘翊、阎风和刚回来的郝正初正在交流案情。
梁丘苑走进监控室就从单透玻璃中看见另外两件审讯室中分别押着两位面生的嫌疑人。
她朝着嫌疑人方向努努下巴，问道：“这俩个人是谁？”
“昨天在西山黑市发现的。”郝正初也是刚到，接了一杯水猛地灌进去，用手背胡乱擦掉唇边儿的水渍，说道：“这两个人专门倒卖违/禁化学品。”
时浅瞪大了眼睛，一脸崇拜地问：“郝队，你真是神了，这俩人你是怎么发现的？”
郝正初非常享受时浅崇拜的目光，笑眯眯地解释：“我昨天根据线人给的消息，带着两个小刑警去黑市蹲点儿。等到午夜12点一过，那地儿陆陆续续开始上人。”
“我们假装客户去转了一圈儿，找了个兜售麻/黄/碱的化学品贩子，问他们能不能买到氰/化/物，这俩人居然说可以！于是我就又问他们氰/化/物这玩意容易买到吗？他们俩说只要价钱给的到位，搞到氰/化/物并不难，还说上周就有两个人找他们买过氰/化/物。”
“我一听这个，干脆就把这俩人抓回来了！游队，一会儿你好好审审他们！”
游弘翊点头：“行，这就开始吧。”
两人交流了一番，随后来到了其中一间审讯室中。
这人是最先跟郝正初搭讪的那位兜售违/禁/品的黑市商人，他的表情很淡定，一看就知道是个多次进宫的老油条了。
游弘翊懒得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问道：“听说你在西山兜售麻/黄/碱？”
对方眼珠一转，满不在乎地回答：“昂，我这不是卖给想做感冒药的人吗？勉强也算是救死扶伤吧？”
“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做感冒药的有那么多药企呢，用得着个人自己做感冒药吗？”
游弘翊猛拍桌子，厉声说道：“我告诉你，麻/黄/碱可以用来提取冰/毒！它们和氰/化/物也一样属于国家严格管控的化学品！”
“销售严格管控违禁品，情节恶劣的可以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我们同事查了你们的仓库，麻/黄/碱的存量惊人，我劝你最好好好交代！不然你们这个情况肯定是要把牢底坐穿的！”（注1）
男人眼神有些发懵，结结巴巴道：“不是……卖给我们麻/黄/碱的人不是这么说的啊？他们说就算被抓到也不用怕，最多也就判个三年左右，但是如果这东西卖给做冰/毒的，绝对能买个好价钱。我和我四弟觉得这个险值得冒我们才干的，我们要是知道这事儿这么严重打死我们也不能干啊！”
郝正初弯曲着手指，用指关节敲敲桌面：“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如果这个情节不严重，会这么暴利么？”
游弘翊冷着脸问道：“你们手上的违禁化学品是谁卖给你们的？”
男人可能是被游弘翊的气势吓到了，肩膀一颤。
他缩着肩膀低头似乎是仔细思考了一番游弘翊的话，而后鼓起勇气说道：“之前在号子里认识的一个大哥，人家都叫他独眼龙。”
眼下终于撬开了他的嘴，接下来的问题也终于得以顺利进行。
“独眼龙？他就只有一只眼？”
“也不是，是因为他有一只眼睛有白内障。”
“在哪能找到他？”
“在开发区的光芒化工厂。”
“还有一个问题，你说有两个人找你买过氰/化/物？”
“是的，就在上周一男一女，他们两个人购买氰/化/物的间隔只有一天。”
游弘翊拿出了应文耀，聂灵雁，邵今瑶，翟文轩几人的若干张照片给男人看，“这几人中你看有找你买过氰/化/物的人吗？”
“我认不出来。”男人摇摇头，苦笑着说：“警官你也知道，黑市都是晚上十二点才开始。大伙儿为了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几乎都是戴着口罩围巾帽子的，甚至有人戴着面具……我是真是看不出来。”
郝正初在一旁微不可查的点点头，算是佐证了他这话的真实性。
游弘翊心下了然，沉吟片刻后大手一挥，“行，让他签个字就带他回去吧，查清楚了独眼龙之后就可以把他们都移交给分局负责这种案件的同事们。”
从审讯室出来往监控室走，郝正初虚握着拳苦恼地锤了下头，“游队，现在怎么办？感觉线索又断了。”
“也不能这么说。”游弘翊低着头思考着，语速很慢地说道：“现在翟文轩的情况咱们还是了解的太少了，我觉得我还要跟他聊聊。”
郝正初打了个哈欠，点点头：“行，那我们准备一下，一会儿继续审翟文轩！”
“你先去休息吧。”游弘翊推开监控室的门，侧头看着他泛着血丝的眼睛，眉头微皱，“你们昨晚又忙到半夜，赶紧去补个觉，审翟文轩的事情我跟阎风上就行。”
坐在监控室椅子上的阎风闻言立即起身，信心十足的拍了拍胸脯，附和道：“郝队你就放心去睡吧，一切交给我和游队了！”
郝正初毕竟已经不年轻了，连续熬了两天，他这会儿也是强弩之末。
听到两人这么说，他拍拍游弘翊的胳膊，“行，交给你们了，我找地儿眯会儿去。”
劝着郝正初去睡觉后，游弘翊、梁丘苑和阎风三人回到办公室，拿着一堆文件讨论着接下来审翟文轩的计划。
几人坐在办公间讨论之际，孔阳秋推门探头，“游队，你在队里啊。”
他进来把一份文件递给他，“我们对你找回来的电线和刑科所提供的线头做了测试，发现这些电线上面有隐秘的小灯，这些小灯都是可以被远程操控的。而且它们用电量很小，基本上用充电宝或是四节五号电池组成的电池组都能让它发亮。”
游弘翊翻着文件，上面还有技术科测试后拍下的一些照片。
他指着其中一张手机界面的照片问：“这是翟文轩手里里的远程启动设备？”
“对，这个APP就在翟文轩手机里，应该是他自己开发了一个APP。”孔阳秋解释道：“这个APP通过手机中的蓝牙控制这些隐藏小灯的开关。”
“这是他自己研发的APP？”
“我们也猜测这个APP应该是他自己开发的。我们在网上根本找不到类似APP的记录，甚至都没有找到类似的操作源代码。”
阎风控制着转椅挪到游弘翊身旁，看着上面的照片面露疑惑：“这小子不是学房屋设计的吗？还会设计APP？挺多才多艺啊！”
“那就不清楚了。”孔阳秋摇摇头：“不过他设计的这个APP灵敏度很高，我们反复测试了好几十次都没有发现bug。如果是翟文轩自己开发的，那他软件开发的水平应该也很高。”
游弘翊听了他的这番解释，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半小时后，游弘翊带着阎风进入了审讯室。
翟文轩依旧是一副松弛到有些吊儿郎当的状态，看见他们进来后明显抬了一下屁股，调整了一下坐姿，身子微微前倾。
游弘翊冷眼观察着这些细枝末节，没有着急开口。
翟文轩表现的状态看似一点儿都不紧张，但他看见游弘翊进来时潜意识里警惕性和反馈到微表情及细节上的那种严阵以待的紧绷感骗不了人。
这足以证明翟文轩表面上的松弛感是装出来的。
游弘翊打量了他一会儿，慢悠悠地开口：“你明明亲眼注视着一场命案的发生，昔日的队友眼睁睁惨死在你的面前，你似乎一点儿都不紧张，也不在乎？”
“不是，游警官。”翟文轩慢慢收起唇边习惯性挂着的职业笑容，抿了抿唇，回答道：“你也知道我是干哪行的，对于恐惧已经习惯了。可能我平时都是面对顾客，或是在直播镜头前面对直播间的观众，我在他们面前的人设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小子’，就算心里再恐惧再紧张，也得摆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状态，哪怕是面对再恐怖的场景也能做到处变不惊，维持我的人设。”
他这番解释还算是合理，游弘翊不慌不忙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视线轻轻掠过他的双眼，“你的探险俱乐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我当然担心了，我都快急死了。我这家店跟俱乐部本来就生意不好，我要是再回不去可能就要喝西北风了。”翟文轩垂头丧气的说：“密室这行其实不好干，这种娱乐方式还是太小众，不怎么挣钱。”
“就拿我们店举例，看着人流量不错，每张票卖的也不便宜，但其实都是表面风光。我们工作日的时候场子都是空着，只有周末才勉强能订满。不是我自吹自擂，我们店面积大，装修精良，NPC人数多，这些可都是成本啊，把这些成本加起来根本就没什么盈利！”
阎风听着他一通诉苦，轻啧一声，“你还担心再回不去就喝西北风？你这个俱乐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有关部门今天已经把你的俱乐部查封了！”
他说完还拿着照片走到他面前给他看俱乐部门上贴的封条。
翟文轩看见这封条后，脸上还算是镇定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干？”
“你这个俱乐部本来就是个打擦边球的三无俱乐部。”游弘翊说：“现在还出了人命案子，有关部门肯定要对你的俱乐部予以查封。”
翟文轩抓了抓头发：“那……那我的密室逃脱店呢？”
“现在也是关停状态，相关部门正在对你的店进行调查，如果一切合规自然恢复营业。”
游弘翊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样子，环着双臂冷声开口：“怎么了，现在知道着急了？你这探险俱乐部一直在钻空子，早晚一天会出事儿。”
“我听说你一直喊冤说自己没杀人，我告诉你翟文轩，你们四个人中你是最不冤枉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