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自己父亲的事情,唐半夏笑容微敛。
“这些年我查到的线索都是这样，表面上看着很合理，逻辑却经不起推敲。但这一切也是在怀疑层面,我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这些事情有问题。”
“凡事儿只要做了,必然会留下痕迹，我们找不到的原因可能是方向错了,或者由于某种原因被一叶障目。”游弘翊认真地说：“你也别着急，包括江城信投在内,他们早晚有天会露出破绽。”
唐半夏唇角扬起一个略显苦涩的弧度,“我还真不急，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年。”
她这些年来孤军奋战，性子比起以前愈发的内敛,到了后来连话都越来越少。
一直到工作调动后跟老同学游弘翊重逢,她的性格恢复了不少,连带着话都变多了。
天天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景桃桃都说,刚跟她的时候觉得她是一个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眼里只有工作的师父。
这两个月相处下来，景桃桃眼见着她脸上的笑容变多,平时的话题也不再总是围绕着工作,愿意跟他们闲聊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事情。
眼下气氛有些低沉,唐半夏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重新扬起笑脸,“说起来你这几天不是一直在忙着那起案子吗？我听梁丘说你们最近特别忙，你居然还有时间查江瑞锋？”
“时间挤挤还是有的。”游弘翊一本正经地说：“或许我就是传说中的‘时间管理大师’。”
唐半夏被他这话逗笑了,揶揄他：“得了吧，这可不是什么好词，这词大多是用来形容渣男的。”
“词性没有好坏之分,得看用在谁身上。”游弘翊面不改色地胡扯：“就像菜刀一样，它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厨子拿着它能做出美味佳肴，但杀人犯拿上它就成了凶器。但你能说这不是什么好刀吗？只是使用它的人不同罢了。”
唐半夏忍着笑意点点头：“行吧，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以后就称呼你‘时间管理大师’好了！”
游弘翊虚虚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咳，那还是算了吧……”
他话锋一转，“对了，我妈想明天晚上一起吃个饭，你要是不想去我就帮你拒绝了？”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情。”唐半夏抿了下唇，无奈地说：“这场聚会很难逃掉，是咱们两家人一起聚餐，我们两个不去不合适。”
“既然这样那就去吧。”游弘翊征求她的意见，“明天下班后我们一起走？”
唐半夏点点头，“好，刚好我们编造一下最近的恋爱细节，再串个供。”
*
这起直播探险杀人案相关侦查已经结束，但刑侦支队这边儿还得整理完所有证据和卷宗，写完起诉意见书，再把这些一并移交给同级人民检察院审查之后才算真正的结案。
这几天游弘翊带着刑侦支队的警员们忙的就是后续这些工作。
第一天下午，梁丘苑锤了锤因久坐而酸痛的腰，椅子转了个圈儿，面对着刚进办公间的游弘翊，“对了，游队你今天是不是去见胡明嘉了，你有劝他请一位好一点儿的辩护律师吗？”
一般的案件，被告人不请辩护律师倒是没什么，反正是被告人自己吃亏，他们无法了解案件的具体情况，也无法最大限度的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但对于那些可能会判处无期徒刑或是死刑的被告人如果不请辩护律师，他们办案机构还得通知法律援助机构指派律师为他辩护。
“嗯，这次跟他说通了。”
游弘翊脱下外套顺手搭在阎风的椅背上，又熟练地顺了他一包枸杞和雪菊扔进自己保温杯中，往里面倒了一整杯开水。
他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切，把保温杯扔在饮水机旁边儿晾着，转身倚着桌子，手掌向后撑在桌沿上，细致地解释起来。
“我把昨晚证监会的公告给他看了，又把范梧桐那个‘十全大补汤’和体内有慢性毒素可能命不久矣的事情也告诉他了。”
阎风揉揉发胀的眼眶问道：“他知道范梧桐活不长了，是不是挺后悔的？”
“不，正好相反，他听我说完之后反而释然了。”
游弘翊摇摇食指，“他在听说了范梧桐因为他哥哥的原因快把自己吃死了，以及证监会也早就盯上了范梧桐，现在已经查封了他的公司这两件事情之后，他第一次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还告诉我说他并不后悔自己亲手杀了范梧桐。”
梁丘苑倒是理解了他的心理，“我那天看完了你们最后一次审他的录像，我感觉他的心结应该就是最后跟阎风说的那段话，范梧桐害死了他哥哥，拿着他哥哥的心血大赚特赚，后期更是四处抄袭，再利用权势去打压被他抄袭的那些人……在他眼里，范梧桐坏事做尽，但不影响他过得很好，他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或者报应。”
“在知道范梧桐其实一直生活在他哥哥的阴影下生怕自己也得病，还适得其反快将自己补死了，并且马上就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他一直以来的心结也打开了，所以才会释然吧。”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游弘翊微微点头，“他现在似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打算给自己也请一个擅长处理这种案子的辩护律师，服刑期间也会好好表现，争取还能有出来的机会。”
……
一晃到了下班时间，游弘翊提前10分钟走出办公室，来到法医解剖中心门口候着接唐半夏下班。
江城市局法医室相较于周边城市来说条件算好的，总体面积也比较大。
光是解剖中心面积就不小，里面有四间解剖室、一间面积很大的尸体冷藏室，还有其他各类房间若干间。
靠门最外侧左边是卫生间，右边是更衣室，更衣室里面还配备着淋浴间。
唐半夏下午的时候刚解剖完一具尸体，她怕衣服染上尸臭味，在淋浴间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出来。
游弘翊扫了一眼她肩上吹的半干的头发，又把人往里面推，“大冬天的头发不吹干就往外跑，不怕感冒？”
“差不多已经快干了。”唐半夏抓了抓头发，发现确实还有些潮。
她犯了懒，干脆耍起无赖，“我懒得吹了，一会儿带个帽子，把头发都塞进帽子里就好了。”
游弘翊的语气不容置疑，“不行，吹干再走。”
他跟个门神一样堵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她出去。
唐半夏实在没招儿了，只能不情不愿地回去吹头发。
十分钟之后，唐半夏再次走出来，晃晃自己干燥蓬松的长发：“彻底干了，我们走吧。”
可能是刚洗完澡护完肤的缘故，她皮肤水润如凝脂，脸颊微红，眸中缀着头顶白炽灯反射出的光影，盈盈闪动，不施粉黛却依旧漂亮的让人挪不开眼。
她抓起头发，用腕间的黑皮筋随手绾了一个马尾，又突然想起：“等等，我还素面朝天呢，我要不要回办公室补个妆先？”
“不用。”游弘翊喉结微滚，推着她的肩膀往前走，“放心吧，你素面朝天也很好看。”
唐半夏任由他推着往前走，唇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难得听你夸我两句，在下简直诚惶诚恐，受宠若惊！”
“我平时夸你还少了？”
“你自己反思一下，你平时有夸过我吗？”
两人来到电梯间，等电梯的功夫游弘翊仔细反思了一下。
他俩从小就是一直打打闹闹，互相拌嘴，好像真的很少夸过她。
唐半夏见他那表情，更是理直气壮起来：“看吧，你就是很少夸我！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没有优点？”
“当然有。”游弘翊掰着手指同她细数，“长得漂亮、专业能力强、细心靠谱又努力，脑洞大主意多。”
他想到上次她在两位母亲那里演的那一出，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就是演技好。”
唐半夏：“……最后一条可以不用说了。”
“该你了。”游弘翊挑了下眉，“我在你眼里有什么优点？”
唐半夏照着他刚才的模板脱口而出：“长得帅，工作能力强，办事儿勉强算是靠谱，身材好，腹肌漂亮。”
游弘翊欣慰地点点头，又蓦地反应过来，“等等，你怎么知道我腹肌漂亮？”
唐半夏面不改色地回答：“上次你穿着一件宽松的毛衣，抬起胳膊去车顶拿取东西时衣摆撩起来，我不小心看见了而已。”
之后也就是故意骗他车顶东西没拿完，趁着他抬着胳膊摸车顶，衣摆再次撩起来时多看了几眼罢了。
正好电梯到了，游弘翊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挡住电梯门等她先进了电梯，自己才跟着进去。
电梯门“叮”的一声关上。
躲在拐角处的景桃桃和褚子安终于敢冒头。
景桃桃眼里的八卦欲如同熊熊烈火般燃烧起来，“游队和唐老师肯定有问题！”
褚子安只是路过这里，没想到被蹲在墙角的景桃桃跟土匪似的一把薅住，被迫蹲在这里一起听墙角。
他无奈地瞥了景桃桃一眼，“上次唐主任不是说了吗？他俩只是假装情侣应对相亲。”
“没那么简单，我觉得他俩肯定有戏，保不齐哪天就看对眼了假戏真做！”
景桃桃仿佛柯南化身，单手叉着腰，指着电梯方向，浑身散发着【真相只有一个】的自信光芒。
“你不觉得唐老师和游队在一起的时候，跟同我们在一起时感觉完全不一样吗？她跟游队在一起笑容多，也爱开玩笑。而跟我们在一起时她清冷的多诶，虽然现在偶尔也会和我们开玩笑，但是绝对没有跟游队在一起时这么活泼！”
“我朋友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也是，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大咧咧，每次一跟她男朋友打电话，声音可嗲了，简直判若两人！”
褚子安不太理解她的脑回路，莫名地说：“这不是很正常吗？她跟游队是老同学，又一起假扮情侣，关系好一点儿也正常。而我们最多只算是关系比较好的同事……你就更不用说，她还是你师父，她要是用那种活泼态度对我们才比较奇怪吧？”
“你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景桃桃手耷拉下来，泄了气，“说实话我挺希望他俩人在一起，我还挺嗑他们俩的。”
“领导的事情少打听。”褚子安拍拍她的肩膀，“行了，还蹲这儿听领导墙角，真不愧是你。”
景桃桃一哽，眼里晃过心虚，嘴硬道：“这可是公共场合，哪里算听墙角？”
褚子安敷衍地摆了摆手，“行行行，你说不算就不算，赶紧把这些资料归置好，我们也该下班回家了。”
“下什么班，我今天还得跟孟师兄一起值班呢。”景桃桃瘪瘪嘴，“走吧走吧，不耽误你下班回家。”
*
车上，游弘翊和唐半夏串好口供，唐半夏还特意把手机桌面换成两人之前的合影。
今天算是家宴，两人在小区门口买了些水果和鲜奶，一起拎上了楼。
喻芷兰家中，她和顾渺正在客厅吃着水果聊天，游弘翊的父亲游山下厨，张罗着一大桌的饭菜。
见他俩回来了，好几天没见儿子女儿的喻芷兰和顾渺高兴坏了，忙把两人迎进来，摁在沙发上问东问西的。
好在他们提前串好了口供，在两位母亲的关切问话下倒也不显慌乱，毫无破绽地回答了所有问题。
等游山喊着大伙儿吃饭，喻芷兰笑眯眯地拍拍唐半夏的手背，“行了，你俩赶紧去洗个手，该吃饭了。”
俩人挤在洗手池旁，开着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窃窃私语。
“好险。”
“确实。”
“还好我们有先见之明，提前对过答案了。”
“一会儿在我爸面前一定小心点儿，别看他像个没主见的妻管严，他可是公安大学犯罪心理学教授，不好对付。”
两人跟做贼似的低声商量对策，一直到喻芷兰看他们半天没洗完手，高声喊了两人一嗓子，他俩才擦干水珠往厨房走。
这是唐半夏长大后第一次见游山。
印象中这位叔叔还是跟以前一样慈祥温和，乐呵呵的没有什么攻击性，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妻子。
她也没有掉以轻心，滴水不漏地回答着他无意抛过来的所有问题。
饭吃了一半，唐半夏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是法医室负责今天值班的孟修明打来的。
值班法医打来电话，多半是有案子。
唐半夏不敢怠慢，擦擦手接起电话。
果然，孟修明在电话那头说接到了一起非正常死亡案件，需要法医过去验尸。
除了病死或机体衰老导致的自然死亡以外，非正常死亡大体归为自杀、他杀，或是别的什么自然灾害、医疗事故、交通事故等等意外引起的死亡。
非正常死亡往往需要法医检验之后查明死因，如果判定后为他杀，那法医还需要进一步解剖检验，参与案件侦破。
非正常死亡案件大概是法医工作中最常遇到的事情，尤其是在江城这种拥有庞大的常住人口的城市，几乎每天都得接到一到两起非正常死亡案件。
一般来说这种事情两个值班法医过去就行，可能是因为这次案子有些复杂，值班人员中还有景桃桃这个没什么经验的实习生，孟修明这才打电话给唐半夏。
见她挂了电话，游弘翊放下筷子问道：“有案子？”
“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死者的女儿报警称自己父亲死亡有异，要求法医尸检。”唐半夏歉意地对三位家长道：“抱歉，你们先吃，我得去看看。”
三位家长深知两人的工作特性，自然是不会拦着她。
“去吧去吧，工作重要！”
“夏夏吃饱了吗？要不多吃几口再走？”
唐半夏乖巧回答：“放心吧伯母，吃饱了。”
游弘翊朝她使了个眼色：“家属能跟着去吗？”
他可不想一个人面对着三位家长，这也太可怕了。
“别的家属不行。”唐半夏瞥了他一眼，眼中带着笑意：“但是游队应该可以。”
游弘翊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拉着唐半夏就起身，“那还等什么呢，咱们快走吧。”
送走这两人，喻芷兰胳膊碰碰游山，“这俩孩子感情挺稳定，你说咱家是不是好事将近？”
“好事将近？想多了，你还有的等呢……不过可能也大差不差了。”游山轻笑一声，倒也没多透漏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你多叫他们一起回来吃饭，多关心一下他们的恋爱细节，没准儿真的能好事将近。”
……
唐半夏和游弘翊驱车赶到事发地小区时，孟修明和景桃桃正好从车身印着“刑事现场勘察”的警用面包车上下来。
刚才在电话里孟修明只是说这起事件有些麻烦，并没有具体说明。
唐半夏一见到他，第一时间上去询问：“什么情况？”
孟修明快速解释：“死者是跟着儿子住的老人，儿子说老人是病死的要直接办后事儿，但是从邻市赶过来的女儿不愿意，说老人昨天在她家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突然病死，坚持着报了警。”
“行，我知道了。”
唐半夏接过景桃桃递过来的勘察箱，转身要走时才看见自己身后单手插着兜的游弘翊。
她动作顿了下，解释道：“游队正好闲着无聊，过来一起看看。”
景桃桃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想八卦两句又不敢，只能弱弱地问：“游队要鞋套手套什么的吗？”
游弘翊不客气地伸手，“来一套吧。”
死者所在的小区不算太老，物业比较负责，小区里绿化尚可，环境也挺干净。
只是小区内都是高层，楼与楼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近，仰头看过去稍显压抑，想必底层的住户采光也不会太好。
他们一行人很快来到了死者所在的单元，单元门口全是看热闹的住户，以中老年人居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讨论，时不时指指站在那里的民警。
唐半夏走过去跟民警出示了下证件，民警核实完，压低声音介绍起楼上的情况。
“死者是三楼的老人，有一儿一女，他死在了他儿子家，报警的人是他女儿，现在他们兄妹俩还在楼上吵架呢。”
“从他们吵架的内容来看，老人的儿子一直不愿意管他，所以他常年跟着自己的女儿女婿住。昨天赶上女儿女婿分别出差，老人有心脏类基础病，他女儿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就把老人送到了儿子家。”
“老人女儿昨天下午刚把人送过去，今天就接到说老人去世的消息，她接受不了，非说是她哥把人虐待死了，这才报了警，还要求法医介入。”
唐半夏问道：“你们前期调查有什么情况吗？”
景桃桃插了一句：“虐待的话身上的伤应该很明显，你们有没有注意，老人身上有伤吗？”
“我们根本没见到尸体。”民警揉揉太阳穴，语气很无奈，“他儿子一听报警了，干脆把老人的尸体锁在了卧室，他儿媳当着我们面把钥匙扔进了她……胸口里，还死死守着那间卧室。我们但凡靠近那间房子一点儿，她就高喊非礼。”
“这家人也太不讲理了。”景桃桃有些无语，“不让警察看尸体，这明显就是心虚吧！”
唐半夏大致了解了情况，跟在民警身后来到了三楼。
三楼的电梯门一打开，一声尖锐的女高音毫无防备地钻进大伙儿的耳朵里。
景桃桃揉揉耳朵，“这是谁在哭？”
民警分辨了一下声音，确认道：“应该是老人的儿媳，她的哭声还挺辨识度的。”
一行人从电梯出来来到老人家门口，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客厅地上嚎啕大哭，她旁边儿还站着一个男人，眼底透着警惕，脸上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意味。
几位穿着制服的民警正在安慰另一位头发凌乱，脸颊上有两道抓痕，低声哭泣的女人。
看着情形，这两位女士应该刚打完架。
现场一团乱，游弘翊皱起眉头，视线落在一名中年警察身上，“段所长，这是什么情况？”
辖区派出所所长姓段，之前跟游弘翊合作过几次，两人算是老相识了。
他看见游弘翊惊讶了一瞬，很快缓过神，指着身边的女人解释道，“这位是这家老人的女儿，姓温，她报的警。”
说完，他的视线越过游弘翊，落在了唐半夏身上。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微微松了口气，指着开了一道门缝的卧室说：“市局的法医来了啊，刚好，家属终于同意看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