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澹台莲州几乎崩溃了。
他无法镇静下来,是以没有发现自己在岑云谏一时没有控制住的威亚下竟然毫无影响,直直地紧盯着岑云谏,气极反笑:“凡人,凡人,又是凡人,你们仙与魔的斗争,受伤的却是凡人,凡人究竟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让凡人来承担镇压魔皇的责任!他们为什么要为镇压魔皇而去死,因为他们只是弱小的凡人吗?”
岑云谏手中的剑震颤个不停,灵力一阵又一阵的散发出来,妖力、灵力泄漏碰撞而产生的风把他的衣袍吹得翻飞:“若是能用我来封印镇压,我义不容辞,即刻赴死,可现在就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澹台莲州,你不是要做人王吗?你怎么能那么的心慈手软、优柔寡断?
“总有人需要去牺牲,你打仗的时候不是也要死人?
“你醒一醒吧,我算错了,你也算错了,看来,在天道眼里,你的肉/体也只是个凡人……”
话还没说完,澹台莲州仰天大笑,少见的神经质:“我不是凡人又是什么呢?”
岑云谏急说:“你是凡人世界的王者,你能驱使他们,澹台莲州,你冷静冷静,还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抓住澹台莲州的手腕,冰冷的目光中又透露出一丝怜惜,只是一闪而逝,几乎捕捉不到,说:“你别做傻事,你得活下来,无论魔皇出世不出世……倘若魔皇真的即将出世,那么,凡间正需要一个人来带领凡人们。你顾惜顾惜你自己!”
澹台莲州低下头,他头上的玉冠摇摇晃晃,到底是滑落了,摔在地上,砰地摔作一地碎片。
一颗泪珠凝在他的眼睫上,颤颤坠地。
澹台莲州摇了摇头:“我已是个将死之人了,我有什么好顾惜的?”
岑云谏正待要说更多。
边上数个昆仑弟子已上前来,急匆匆地禀告道:“仙君,仙君,不好了!”
岑云谏便转向别人:“怎么了?”
——“九州各地妖魔忽然暴起,魔将们纷纷倾巢而出,弟子们的人力都被抽到了这里来,实在是抵挡不住,西北,东南尤其死伤惨重。”
——“巽风门的人伺机逆反,冲破了昆仑的囚牢,三师姐他们请您赶紧派人去支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事不成,坏事一桩接一桩地来。
岑云谏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每件都处理得妥当,他应下:“我知道了,我这就处理。”
却不能直接撇下澹台莲州不管。
岑云谏看了一眼澹台莲州,想劝说可是实在没有空了。
他唤来胥菀风,让胥菀风继续保护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却抬起头来,说:“保护我干什么?现在的我哪还需要保护。既然我这个被你认定为人王的角色并无特别。我还快死了,那么,你去找庆王、幽王、容王,哪怕是我的父亲昭王,又有什么区别呢?胥菀风与其在这里保护我,还不如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也省得杀鸡用牛刀,浪费了他的一身才能。”
岑云谏怔了一怔。
两人眼睛一眨不眨地对视着。
澹台莲州是他试图装成冠冕堂皇的一根名为私心的针,自他年幼时就扎在他的心尖上,直到他长成,这枚针已经长进了心里,无法拔出。
他会不自觉地做出一些他不应该做的事情。
是他入妄了。
反被澹台莲州给叫醒。
若是有时间,他可以慢慢处理这件事。
可如今危急关头,哪还有空儿L女情长。
虽然不是好时机,但就此机会狠心斩情丝也不是错吧?
应当不是。不,绝对不是。
明明他们俩落在地上的时候身高差不多,但是澹台莲州却有一种在被俯瞰的错觉。
岑云谏冷下来:“……你说的是。”
“澹台莲州,那你多保重吧。”
岑云谏渐渐飞远飞高。
澹台莲州仰望着他消失在云端,重新看向前方,城里的人几乎全都被送走了,而黄金台附近是最早清空的。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昆仑的弟子们都御剑在天,与他是两个世界。
他不知该何去何从。
有什么蹭了蹭他垂落的手。
澹台莲州低下头,看到身边的白狼。
白狼轻咬了一下他的指尖,扭头示意了方向。
是黄金台的方向。
如同某种牵引,澹台莲州麻木地跟着走了过去。
澹台莲州痛苦之极。
这种极致的痛苦好像要把他的灵魂都撕裂开了。
十年以来,承担在他身上的压力早就快把他给压垮了。
凡人。凡人。凡人。
他只是个凡人。
是个无法摘得日月星辰之力的凡人。
血肉之躯的凡人弹指可灭,那样脆弱,即便他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来作交换,仙魔也看不上,是吗?
他竭尽心力,奔波十年,在天地之间,依然是那样的渺小。
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这满城的性命即将死去,这各国的凡人又怎能幸免呢?
为什么他还是这样的弱小?
因为是凡人,所以无论怎样挣扎都只能无能为力地接受被毁灭的命运吗?
他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自他的灵魂深处,仿佛有无边的黑暗在疯狂地滋长,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太子。”
一声呼唤在这混乱中响起。
“莲州太子。”
又一声。
“莲州太子。”
“太子。”
“昭太子。”
“太子殿下。”
一声又一声。
每一声呼唤都像是一束光,刺破了黑暗的迷雾,硬生生地把澹台莲州痛苦失落的灵魂给拉了回来。
正这时,间歇性地震的地面也安静了下来。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他转过头,望向身后。
不过半日之间,他的鬓边白了大片,与他那仍然年轻美丽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此的狼狈凌乱。
他的视野从模糊到清晰。
先是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看不清面孔,他眨了下眼睛,泪水被排除出去,片刻之后,他才看清楚了。
好几辆马车停在路边。
原本空无一人的他的身后,如今站了十几个人。
大家惊喜地说:“太子殿下,您果然在这里!”
“我们发现地震,只怕生变,便回来看一看。”
“您别哭啊。”
“您的头发怎么白了。”
这些人面容各异,但是都着白衣文冠。
这些人是才被他给送走的诸国文士,不知何时,全都回来了,奔赴到他的身边。
澹台莲州一下子清醒了,他怒目而视:“你们怎么回来了!你们回来做什么!走,赶紧走!”
其中为首一个大胡子书生却对澹台莲州笑了一笑。
这一个,叫作嵇闽,并非昭国人,而是幽国人,今年四十六岁,一把黑髯,眼如铜铃,他笑起来嗓子很粗,一点也称不上好听:“是我们一起研究的阵法,若是终将不能成功,我们也有责任。你让我们离开,那太子您留下这里做什么呢?你若一定要留下,那么,就让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澹台莲州面色雪白,凝声问:“如我已别无他法呢?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呢?”
又有人答:“老师,您想不到别的方法,那就让我们来陪着您想。是您说的,凡人人单力微,唯有聚集在一起,才能有力量。您又怎能抛下我们,独自面对呢?”
这一个,叫作裘元良,是从洛城起开始跟随澹台莲州的故旧,此人他以前没上过学,一直是隔壁陈国某个大家族里的奴隶。有一天在为主家搬两室的时候,他听说了洛城发生的事,连夜逃去了洛城。二十九岁这年,他终于可以念书了,旁人要五六年才能学完的内容,他只花了半年就学完了,随后被送进了更高一等的学堂,在考试拿到好成绩以后被授予了官吏职位。对于他来说,昭太子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澹台莲州看着他们,又觉得像是看见了更多了。
这十年以来,他遇见过的千千万万凡人。
澹台莲州终于彻底冷静了。
他的冠簪早就掉落,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又多了不少的白发,他站在黄金台的入口,回头看向已经出现裂痕的广场,目光从迷茫痛苦重新变得平静稳定。
而岑云谏早已不在这了。
这时,有人惊呼起来。
——“昭太子,你看那是什么?”
澹台莲州举目看去。
巨大的仙像尽管还矗立再地面,但是,在几次地震中,他已经渐渐碎裂开了,衣服,手臂,裙子都变得支离破碎。
其中他手中的剑也碎了,剑心初闪烁着微茫的光。
澹台莲州说:“我去看看。”
众人劝说:“那也太危险了吧?地震不断,太子你要是被掉下来的碎石砸到,岂不是会有生命危险?”
澹台莲州抹了把脸,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都是灰尘,一双眼眸越发显得明亮,胸有成竹地说:“若是在我们之中,有谁能够安然无虞地爬到那儿L,拿到那把剑,那就只有我了。”
澹台莲州说罢就要前去。
又被人唤住。
“稍等片刻,太子。”
澹台莲州:“?”
一位白净俊秀的文士从人群中,用双手向他奉上玉冠:“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是您掉下的吧?请让我为先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