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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莼菜鲈鱼羹

作品:玉盘珍馐| 作者:素昧平生_|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2022-06-20| 下载:素昧平生_TXT下载

第16章

四更时分,何珍馐习惯性地睁开眼,醒来后想起自己的摊子没了,丧气地翻了个身睡下。可是不知怎么地,耳边仿佛总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极了以往每个夜里大哥与二哥出去采买归来,杀鸡炖汤的场景。

她叹了口气,明白自己睡不着后索性披了衣服起来。

没想到刚点起灯,她便看到了何家人忙忙碌碌的场面。何母在切皮冻,何父在剁猪肉,二叔在烧开水,三娘在揉面,大家听到动静纷纷回头看。何珍馐怔怔地问:“怎么……在做包子?”

何嘉仁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轻咳一声说:“我睡不着,就、就去买了豚肉。”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道:“是啊,我也睡不着。还是做做包子吧。不干活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反正睡不着,不如起来做灌汤包。”

“二娘你去补会觉吧,昨日累坏了。”

何嘉仁看见妹妹蓦地怔住,漆黑的眼波似带着水光,他平静地笑,“他们虽然收了我们的摊子,但我们有手有脚,我们还可以沿街叫卖,这是他们抢不走的。”

二郎何嘉信爽朗地笑道:“这回他们要是还想没收,我们就跑,看谁跑得过谁!”

他们看见何珍馐忽然扭过头,隐约发出吸鼻子的声音,何父忍不住安慰道:“二娘你别哭,没什么的你别往心里去,做生意本就艰辛。”

何珍馐撇过头,攥着拳头说:“我才没哭!以后我要是睡过头了,你们一定要叫我!”

寂静的的夜,破旧的小屋升起袅袅炊烟,浓郁的灌汤包香味飘散了一整条街。屋子里的人忙碌却安静,相顾无言,彼此间却传递着一股热血温暖的气氛,天还未擦亮,每人身上背上了几笼灌汤包,踏着碎银般的月光,走向了州桥街。

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打倒他们,即便艰辛的生活也不可以。

但……他们绝不会轻言认输!

……

何珍馐大清早便跑去了刘府,绿萼得了刘大人的示意,主动跟何珍馐交代了很多关于夫人的事情。

何珍馐先问最感兴趣的地方:“夫人与大人关系如何?”

绿萼跟何珍馐描述,刘大人性情刚正不阿、清廉自持,不近女色,眼里只有夫人。结婚十几年从来没听说过两个人闹别扭,更是没有妾室通房外室,因为他太忙,几乎没空搞那些事。

下人杂役提起刘大人眼里全是敬仰,“开封不比旁的州府,天子脚下事务繁多,我们大人颇受同僚敬佩。”

刘夫人有两子、一女,皆是性情脾气孝顺温和,聪明伶俐的孩子,大公子年纪轻轻便考取童生试,可以看得出花了很多心血去教养。如今她的两个儿子在书院求学,女儿尚还年幼,年仅两岁。

刘夫人和公婆关系很融洽,昨夜她没怎么吃饭还惦记着让下人给公婆温泡脚水。平日里对他们好得是没得说,公婆反过来也很心疼她。若刘大人与刘夫人起口角,他们反而会教训儿子。虽然他们夫妻俩几乎未曾起过一次口角。

刘夫人与娘家关系也不错,逢年过节便送礼回家,娘家的弟弟被夫婿提携,如今已经在临安府治下的县城做主簿,吃上了国家的皇粮。父母身体健康,日子过得平安顺遂。

何珍馐打听完后眉心微拧,刘夫人的方方面面简直就像人生赢家,样样都好。这样的人好端端地如何会患上如此严重的心病?

她抬起头,凝视着远处。刘府修缮得十分简朴雅致,庭院中移栽了一株芭蕉树,雨天可听取雨打芭蕉声。然而芭蕉是南方作物,不耐汴京秋冬的严寒,它却长得那么好,可见主人家的细心呵护。廊道尽头的扶手处常年挂着几把伞,易摔倒的砖面设了路障,府上处处细节透露出它有个细心、雅致的女主人。

何珍馐忽然一凛,发觉自己陷入了误区。没有人是天生下来就能样样都好,做成人人都夸赞的模样,该有多累?

……

卯时不到,刘夫人已经穿戴整齐出发去相国寺。何珍馐自然是紧跟其后。

体如弱柳扶风的刘夫人,亲自拾阶踏上九十九级台阶,叩首摩拜。她来到大殿时身子已摇摇欲坠、几欲摔倒,然而却坚持跪在蒲团上磕了九个头。刘夫人静静地凝视着大殿里的佛像,面容祥和柔善,眼神虔诚而坚定。何珍馐在远处看着她,心中不觉升起好感。

刘夫人照例求签,向主持解签,在殿中谈了半个时辰。

主持双手合掌,平和地朝她一笑,“郑施主,善哉善哉。”

刘夫人离开后,何珍馐拦住主持,“大师,我乃刘夫人的厨娘,她已连日食不下咽,身体恐已支撑不下去。虽然很冒昧,但我欲知道刘夫人所关心之事,试试解开夫人的心结。”

主持面容平静,摇头道:“刘夫人什么也没有和贫僧说,贫僧无从奉告。阿弥陀佛……”

何珍馐换了种问法,说道:“刘夫人乃是开封通判事的夫人,我听众人皆说他们夫妻情深,倘若她因此而亡,你猜刘大人会不会因此责怪与你?”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施主,善哉善哉……各人因缘福分,贫僧无法强求。”

何珍馐心中叹了口气,知道从他嘴里套不出信息,便向他略颔首以示歉意,转而去问相国寺的僧人。

她将兜里带来的素春饼一一分发给僧人,以打听消息,“大师,请问你们可知道刘夫人?”

“她便是那今日穿素青色对襟的妇人,每月初一十五会来寺庙添香油。”

“大师,你们对这位夫人可有印象?”何珍馐拿着自己画的刘夫人今日的简笔画像,挨个询问。

“大师们好,请问你们见过这位夫人吗?”

何珍馐询问了七七四十九个僧人,一无所获。大相国寺香客众多,僧人也不少,她这种问法无异于大海捞鱼,找不出任何头绪,何珍馐感觉自己像是蓄满了力量却一拳打了个空,这种郁闷很令人沮丧。

何珍馐抬头看着滚滚的铅云,快要下雨了,而她出门未带伞。

哗啦啦的雨水顷刻间泼满人间,香客们纷纷为春雨而欣喜,何珍馐浑身被淋成了落汤鸡,躲在屋檐下,冷风一吹她不觉地发抖。何珍馐怔怔地看向天空,不似其他人一般春雨而欣喜,而是想到了背着包子沿街叫卖的何家人。

一场春雨能让他们一夜的准备化为乌有。街上的行人会不会行色匆匆、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雨水会不会打湿包子。灌汤包凉了会变腥、不好吃,今日包子会不会卖不出去?

她失意地想,也许有时候努力不一定会有用吧。

此时一个穿着和尚衣袍的僧人不疾不徐地从雨帘中走过,雨点仿佛没有落在他身上般,雨下的瓢泼,他却仍旧从容淡定。僧人终于走到廊道中,僧袍下摆淌下了一地的水。昏暗的天色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从容的步伐让何珍馐脑海中蓦然想起“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句词①。

他从怀中掏出打火石想要点燃殿内的油灯,可是潮湿的火石溅不起一丝火花,空气中传来“噌、噌、噌”持续不懈的声音。

何珍馐漫不经心地想,笨和尚。然而下一刻那坚持敲火石的声音停了,烛火瞬间充满昏暗的小屋。她转头回去看,这一刻,她怔怔愣住——何珍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僧人持着灯,明亮点燃了他冷清的面庞。高挺的眉骨剑眉疏落不羁,疏懒的丹凤眼微微挑起,鼻根直而挺,薄唇透出苍白,清淡到极致,如明月山涧,他身前繁华的佛像、果盘与他眸中清澈的少年意气糅杂成一股极致的宁静。

昏暗的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僧人的半张脸陷入阴影之中,对着佛像略略施礼开始诵经。任凭屋外大雨瓢泼,电闪雷鸣。

在何珍馐眼中,眼前的僧人与烛火仿佛天地之间最美好的存在。

这一刻的宁静和祥和,令她感到自己眼前的烦恼困阻顿时化作青烟,无足挂齿,何珍馐略略一笑退出小屋走向了人潮拥挤的大殿。

她忽然想通了,只要一个人来过,那一定会留下痕迹,左右不过是多花些时间的问题,能让刘夫人月月风雨无阻地来相国寺,何珍馐相信其中必有原因。

她从怀中取出略潮的画像,鞠了一躬,恭敬地挨个询问僧人:“大师您好,您可对画中之人有印象?”

“她初一十五便会来相国寺礼佛。我是她的厨娘,她最近生了病,我想要治好她的心病。请诸位大师助我一臂之力。”

一群僧人纷纷摇头,几乎每个僧人都遗憾地说:“阿弥陀佛,施主抱歉。”

“施主心善,愿佛祖保佑你早日实现心愿。”

“施主——”

何珍馐挨个问下去,其中一个沙弥忽然说道:“这位女施主曾赞美过我种的桂花很香。”

虽然是极小极小的线索,何珍馐也不愿意错过:“什么?大师可以详细些说来吗?”

那沙弥叫修善,他挠着脑袋说:“善哉善哉,施主是这样的。”

何珍馐与小沙弥来到了殿堂中,小沙弥说:“两月前我被师傅分去料理四季桂,桂花开时会引来很多香客文人驻足欣赏。刘施主随口称赞了我的桂花。”

何珍馐皱了皱眉,好像这并不是什么有用的线索?不过她还是问了下去:“称赞桂花的香客那么多,大师何故单单对她有印象?”

小沙弥双手合十,“有一次刘施主看着桂花哭了,我心中担忧她遇到了困难,便上前询问。她跟我说,只是因为桂花开得太热闹了,很像她故乡的花。”

何珍馐听了这句话,灵台好似闪过一道灵光,她立即问:“大师常常能看见她来看桂花吗?”

小沙弥说:“这小僧便不知了,得问问其他料看桂花园的师兄弟们。”

何珍馐依小沙弥的指导,去找了其他僧人。照顾桂花的僧人之中,果然有几人见过刘夫人,而那片桂花园坐落于香客登上的石阶不远处。香客拾阶而上时,路过那里偶尔会疲惫地坐下歇脚。因此刘夫人偶尔的驻足而望,很容易被左右侍从忽略。

偶尔侍从被支开,或者歇息时,她才会对一个陌生的沙弥吐露心声。

何珍馐背后沁出了一身的热汗,赶紧下山回刘府。

她央来绿萼询问,发现刘夫人唯一从临安府带来的丫鬟已经嫁人出府,从小为伴的奶娘因年事已高两年前告老还乡,回到临安。何珍馐再一问,刘夫人已经有五年未曾访乡,因为她自己说路途劳顿,恐幼子水土不服。

何珍馐脑中想起小沙弥的话,从这些细节中渐渐拼凑出了一个刘夫人:她恭敬孝顺,小意侍奉公婆,温柔以待相公,邻里有口皆称赞,她结婚十余年教养三个子女,为忙碌的夫君分忧解难,从未有过争执。一腔心血皆浇筑在家里、丈夫、公婆、孩子身上。她连走廊尽头处常年留下雨伞,都细细地考虑过。身边却没有一人能让她敞开心扉说话,能说得上话的知心人这几年走得走、散的散,她再也没有可以说的话的人了。

只有对着肖似家乡的桂花时,她的眼泪会不自觉地流下。她已有五年未曾还乡,那么孝敬的她会不会因思乡而彻夜辗转难眠。

她哪里过得好了?

何珍馐走进厨房,穿上围裙洗手做羹,她寻来临安府的莼菜,捉来一条鲜活的鲈鱼,打算做一道莼菜鲈鱼羹。何珍馐原本想自己亲手做,但心里念起要做莼菜鲈鱼,不料金光闪闪的碎片落下。

【“思乡忽从秋风起,白蚬莼菜脍鲈羹——宋,欧阳修”恭喜亲爱的解锁莼菜鲈鱼】

何珍馐怔了一下,她什么时候……又攒够了一千五的真心赞美?

……

茶楼酒肆。

何嘉仁满脸带着笑,“大爷,您要来一个灌汤包吗,我们何记的灌汤包味道鲜美……”

他频频碰壁,恰逢一场大雨。他被困在人家的屋檐下,驻足不前,何嘉仁忽然对着高呼:“何记灌汤包,好吃又便宜,一人一只,只要五文钱!”

可是路过的行人形色匆匆,没有一人留意他的吆喝。

“虽千里,吾亦往矣……吾永远也不会服气啊——”何嘉仁心想,他低头揉了揉满是苦涩的脸,抬起头时已经是满面的笑容:“何记包子,味道鲜美,物美价廉,都来尝尝啊——”

纵然面对千千万万人阻挠,我也勇敢直前。人生来就是和不公平的命运相对抗的,何嘉仁告诫自己,绝不要气馁,路已经走到了这里,很快就可以见到曙光,二娘一个姑娘那么艰苦,他决不能给她拖后腿。

方举子匆匆地从街上路过发现了何嘉仁,片刻后……

何嘉仁发现街上涌来一群群客人,他们撑着伞,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襟,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我还以为灌汤包要从此消失了,没想到今天还能吃到。”

“何大郎,包子很好吃,真的很好吃,真的、真的很好吃啊!”客人一脸诚恳地道,连说了三个“真的”。所以……小摊一定要努力摆下去啊。

“用心做的包子,我们不答应它消失。只要你们摆一天,我就吃一天!”

何嘉仁望着细密的雨水,街上越排越长的队伍。客人们纹饰或朴素、或华彩的伞排成了一条长龙,一眼望去,仿佛一条长长的屏障。他的眼睛仿佛进了沙子,低头收钱时泪水滴在铜钱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赶紧抹了一把抬起脸继续笑着道:

“好,何记永远不会消失。”

我就此答应你们,何家会永远把灌汤包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