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魔宗第九峰。
后山的莲花池中，一个穿鹅黄衣衫的少女正坐在一片莲叶上，专心致志地用脚丫刨水玩，手里抓着一朵盛开的莲花。
这画面本来很美。
这一处，是天魔宗内景致最好的地方，灵气也充沛，可谓是风水宝地。
风徐徐吹过，叶片和花瓣舒展着摇摆，池中全是清澈的灵水，不带一点淤泥，花被养得格外娇贵，水波袅袅，雾霭沉沉，像一幅天然的画卷。
有人御剑经过，忍不住往下多看两眼。
“阿九前辈真是受宠，好羡慕。”
阿九便是那位玩水的少女。
她的本名无从得知，之所以叫她阿九，因为她是掌门的亲传九弟子，还住在第九峰上。
上一次仙魔大战，她一介散修，是在死人堆里被掌门捡回来的，那时她神魂受损，人昏迷不醒，掌门给了许多灵草灵丹才给救回来，所以说她受宠。
据说，掌门是看她跟自己长得像，觉得有缘。
一些弟子入门时，掌门已经陨落，有些见过她的，也不敢直视于她。出于好奇心，门中弟子见到阿九，总忍不住多看两眼。
少女清水芙蓉面，怎么看怎么养眼。
她约莫十六七岁大小，有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肤色糯白，像是冬日一捧新雪，五官都像是仙人捏就的，哪怕修士的容貌大多都好看，却不如她浑然天成。
生得最妙的，要数她那双眼睛，杏子形状，又分外幼圆，看着不谙世事，眼波流转间，勾出宝石般的华光。
却见阿九忽然晃了几下手里的莲花，摘下花瓣，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嚼巴了几下，又“呸呸”着吐出来，埋怨着难吃，“好苦……”
几个弟子看得愣住，忍不住摇头，心道可惜。
这位九师叔白白生得这么灵巧，却是个傻的。
她被捡回来后，过了五十年才苏醒，神魂的伤却没好全，现在掌门不在，没人能给她治。
阿九听见了旁人的议论，却不在意。
她正苦着小脸，一边忍饥挨饿，一边将意识沉进神府内，看着那一片黑乎乎，跟被狗啃过一样的破地方，心中万分苍凉。
没别的，她心疼。
重生后，她的元神只剩个苹果核大小，修为缩水到筑基水平，打不过一个普通内门弟子，就连记性也不大好，跟凡间其八十岁的老太太似的，回忆一件事特别费劲，识海里跟蒙了层灰雾似的。
她醒来的第三天，才想起自己是姜回雪，死于五十年前一次闭关。
却怎么也记不得她是怎么死，仇敌是谁，她又是怎么换个躯壳活过来的。
她的记忆再往前摸索，想起自己曾是南渊国长公主，可是一国公主，怎么会变成一宗掌门？这个过程她想不起来。
她这一生，似乎走过许多地方，交过朋友，得罪过人，出手救过别人，自然也杀过人。敌人嘛，应该有几个，但至于到生死仇敌的地步？
姜回雪不能确定。
【呵呵，生死乃兵家常事，师尊请重新来过。】
姜回雪：……你但凡不在前面加呵呵二字，我都当你是在真心安慰我。
【师尊，我是真心的，相信我，没人比我更想让您好好活着。】
说话的，是她神府里的一团黑气，不成形，声音甜美温婉。
姜回雪嗤笑一声。
这声音从她醒来后，便时常出来秀存在感。
她自称是她的亲亲二徒弟，曾受过她救命之恩，语气可怜兮兮，如泣如诉，说是姜回雪给了她生命云云……十分肉麻。
姜回雪问她：“我怎么救的你？”
【我爹是个烂赌鬼，我娘重男轻女，他们为了还赌债要把我卖给村口的赖二麻子，师尊路过，看不下去便将我救下，看我骨骼清奇机灵聪慧，于是收我为徒。】
姜回雪听得皱眉，是吗，她是这么善良，好管闲事的人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个故事，虽然听起来男默女泪，但她讲得太顺溜，像是在背书。
起初，姜回雪是不信的。
她似是察觉到，又嘤嘤啼哭起来：【师尊呜呜呜，都怪弟子没用没能保护好您，师尊英明神武天下第一，一定是些嫉妒您的卑鄙狗贼暗中害您！】
这黑气团团讲话实在肉麻，让人一边尴尬，一边忍不住飘飘然。
然而姜回雪不是傻白甜，她还是不信。
她现在失去记忆，任何人都可能是她的仇人。
姜回雪拍了拍手掌站起来，一跃到岸边，“行吧，要我相信你，那就证明给我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姜回雪总算想起来问。
黑气团团对答如流：【师尊没给弟子取名字，至于我那渣爹取的名字我早忘了。】
姜回雪点点头，随口说：【你是一团黑气，那便叫你团团吧。】
【……】对方沉默了许久没说话。
姜回雪便当她默认了，开开心心地管她叫团团。
**
没有任何修士，能忍受自己神府内有这样一团来历不明的诡异黑气。
就算是以貌取人，姜回雪看团团也像个反派。
黑气团团解释，她因为一次修行失败，导致肉身被毁，是姜回雪利用特殊术法，强行将她的元神分离出来，单独放入自己的神府内，这样才能让她活下来。
她也不知道是谁杀了姜回雪，却也不是毫无发现。
【弟子敢肯定，那天害师尊的不止一个人，我感觉到至少三道灵力！】
这话姜回雪相信，就是心情有些复杂，既高兴又恼怒。
知道自己不是被一个人弄死的，而是三个人，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但她的仇家竟然有三个之多！这可不太妙。
好在她现在不是全然被动。
她这二徒弟团团，现在弱小到不能成形，却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她告诉姜回雪，她从前一直在修习一种特殊法术，叫心蛊术。
这种法术，只要她以法咒催动，就能使她的灵力附着在他人身上，从而在那人身上种下心魔的种子。
心魔，即是一个人最大的弱点。
心蛊为媒，灵力为养分，对方若是不想到施术者还好，一旦想到，会不可控地生出心魔，天长日久，只要他衰弱之际，就会被心魔夺舍。
中术者对施术者的感情越强烈，无论是爱恨，恐惧、嫉妒或是愧疚，都会加速心魔的成长。
在那天，团团借助师尊体内的磅礴灵力，催动法术，笼罩了整个天魔宗。
凡是宗门弟子全都中了心蛊术。
包括来杀她的仇敌。
团团对自己的杰作很是得意，她能感应那些心魔，假以时日，总能找到他们。
姜回雪不置可否。
她当然想找到杀她的凶手，可在报仇之前，还是得先填饱肚子，保存实力更重要。
她决定先去会会她的大弟子。
顺便去弄点吃的。
她醒来后就变得非常容易饥饿，总想吃东西，偏偏宗门里只有辟谷丹，她十分嫌弃。
黑气团团安静下来，她也饿了。
忍不住舔了舔不存在的嘴角，勉强蛄蛹了一下，当是回应。
五十年了，它是真的饿太久了。
**
姜回雪乘在一只仙鹤身上，稳稳地降落在第一峰上。
她忍不住摸了摸仙鹤的大腿，感觉十分肥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不知道烤起来吃味道怎么样……
仙鹤整个一哆嗦，感觉到莫名的恶意，不顾形象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她心中略有惋惜，径直朝不远处的洞府走去。
有人来，第一峰的主人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也意识到是熟悉的人，未加阻拦。
他主动出来迎接。
男子一身青衫，容貌出众，微微一笑疏朗清阔，很有些光风霁月的出尘气质。
本是个赏心悦目的美男子，却只能坐在轮椅上，明明是修仙之人，却像是畏寒般披着墨色狐裘，平添几分落拓萧索。
姜回雪的视线落在他两条腿上，看出那里已没有任何灵力流动，一片死气沉沉。
【他是沈琅，师尊收的第一个弟子，跟随在您身边最长时间。】
姜回雪问：“我跟他关系如何？”
【沈师兄对师尊非常恭敬听话，您也很信任他呢。】
姜回雪莫名觉得团团的语气奇怪，暗搓搓的，有些阴阳怪气。
沈琅对她露出关切的一笑：“阿九师妹今天感觉如何了，可有不舒服？”
姜回雪顿了顿，能屈能伸地喊了声“大师兄”，颔首说：“是有点不舒服。”
沈琅操纵轮椅靠近，作势要来探她的脉，体贴道：“以后有事，用传音铃叫我过去就行，你身体不好，不要到处乱跑。”
有句话他没说，这个小师妹神魂受损，听道童说，她醒来这几天总有些呆呆的，怕她到处乱跑会受伤。
姜回雪却将手藏进宽大的衣袖中，对沈琅眨了眨眼睛，真诚地开口：“师兄，我饿。”
那晚害她的几个人，她不能排除有内鬼，记忆中，她从不会很轻易地相信别人，而要害一个人，身边的人永远比外人更容易。
比如她的弟子们。
他们跟随她多年，了解她的性情，也清楚她的能力，知道如何避过她设的禁制。
她刚醒来时，沈琅来看过她，这几天他却一直没现身，姜回雪只好亲来见他。
现在姜回雪平等地怀疑每一个人，但见了沈琅，观之气质如玉，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她已经打消了一半的疑心。
应该不是他吧。
毕竟是她的乖乖大徒弟呢。
沈琅微愣，笑问：“给你的一瓶辟谷丹已经吃完了吗？”
听见辟谷丹，姜回雪就脸抽抽。
那玩意儿，黑乎乎地一坨，狗都不吃。
她摇摇头，脸上充满了对美食的渴求，“那个不好吃，师兄，我想吃山下的小馆子，你带我去吧。”
沈琅清隽的面容微微凝住，“这……”
他刚开口，姜回雪突然蹙起眉。
黑气团团突然不安分起来，在她神府里兴奋地四下乱窜，整个团子都在发光，喜气洋洋的。
【抓住他抓住他！他身上有心魔的味道！给我吃给我吃！】
刚才还矜持的心魔，此刻在她神府里打滚扫地，狗里狗气的。
姜回雪：“……”
团团能力有限，必须触碰到那人才能看到他的心魔。
她看一眼沈琅，也有些好奇，非常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抚在他发顶上，问：“你的腿怎么搞的？”
这个动作完全是无意识的，她脑中闪过一个画面，从前他拜自己为师，曾跪在她面前，那时的沈琅还是个少年，她也这样摸了摸他的脑袋。
记忆里，还有少年温驯谨慎的模样。
果然是她的乖徒儿……
姜回雪正感叹着，沈琅却怔住，他盯着九师妹那张稚嫩，却神似师尊的脸，出神了片刻，竟然忘了躲开。
就是这瞬间分神，让黑气团团钻到空子，它以饿虎扑食的速度，钻入他经脉之中。
沈琅的心魔藏得很深，暗地以他不断生出的魔障为食，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嗷呜——”
黑气团团十分贪婪，一口将其吞食干净。
同时，姜回雪看到了自家爱徒心魔的画面。
……
只是一瞬之间，她看得直接呆住。
啊这……
昏暗的内室中，沈琅面对着一堵青石墙壁，他跪在地上，赤着上身，后背上纵横遍布着许多道血痕。
他跪得笔挺，身形都不晃一下，那张英挺的脸浸在暗色中，垂下眼睫，下颌角紧绷着。
姜回雪站在他身后，手握着一节带刺的长鞭，有暗红的血从垂下的鞭尾滴落。
她的声音很淡很冷：“沈琅，你可知错了？”
姜回雪一个激灵，震惊到不敢再看下去。
这是什么惊悚的神转折？
黑气团团吃饱了，似乎膨胀了些，声音都变得欠揍：【师尊，大师兄他记恨你拿鞭子抽他，居心不良！他很可疑！】！